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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宫廷

锦荷记 by 程殷

2025-3-5 20:59

  小别(云深)
  我的身体好得很快,也逐渐恢复了原本活泼的个性。靖平说我像只小鸟一样欢快热闹,和他相处的时光蜜月一般快乐。
  祖母见我已无大碍,又住了几天后就返回了布鲁塞尔 – 我叔叔的执政和对宫廷内务的管理能力仍让她不放心。
  尽管堆积的工作如山,靖平仍尽量每日都按时回家,多花时间和我在一起。
  玮姨的故事仍是让我感慨伤怀,从而对她愈发敬爱。有次又想起他们三位长辈的旧事,禁不住微微叹气,恰好被靖平看见,走过来揽了我问:“好端端的,为什么又叹气?"
  我头靠在他肩上,轻声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幸福,而相比之下,玮姨却从年轻守寡到现在,那该有多孤单寂寞。靖平,我们把玮姨当妈妈好吗?”
  他笑笑:“从我很小起,她在我心目里就是我的另一个母亲。我对她的感情并不比对我的生母少。”
  我略略惊讶:“那你妈妈会觉得有些妒忌吗?她们??她们之间处得融洽吗?“我突然隐隐担心他知道了些什么。
  他沉默片刻,缓缓道:“云深,今后你会是我的妻子,因此有些事情我不想瞒着你。其实当我还是少年时,便觉察到玮姨与我母亲之间的关系微妙而复杂,这里面似乎还牵扯了我父亲。但他们三人相处融洽,感情深厚,又都对我爱若至宝。他们之间的秘密属于他们,我永不会去探究惊扰。”
  直觉告诉我,聪慧敏锐如靖平,他早已洞悉了一切,而他的宽大善良也让我感念不已。我紧紧拥抱着他:”我会和你一起孝顺玮姨。而你的爸爸妈妈,虽然我没有见过,但我会在心里和你一起怀念和爱他们。”
  他紧抱着我,细细地吻,长久无言。
  靖平和我本打算将订婚的消息保持低调,以避免媒体的滋扰和太多的公众注意,但一张靖平在车中俯身吻我的照片还是被登在了报章和诸多刊物的头条。一时间,有关我们恋情的报道和种种猜测,成了最热门的消息和人们津津乐道的谈资。
  几乎是立即,我接到祖母的电话,要我和靖平即刻启程回布鲁塞尔- 皇宫里马上开始筹备我们的订婚仪式。既然低调回避已是不可能,那么得体地应对急于制造新闻的媒体,大方地满足公众强烈的好奇心,便是最好的处理。
  因为我这次的出走,靖平已经耽误了太多的工作,现在他已忙得有些不分昼夜。于是我提议自己先回布鲁塞尔,让他在仪式之前一周再过来。起初他坚决不同意,但经不住我的软泡硬磨和他目前实在走不开的现实,只得同意。
  我想让鄢琪和我一起回布鲁塞尔,并邀请她参加订婚典礼。但却因为鄢琪的平民身份而遭到宫里一致的否决。
  我家人的傲慢与自以为是让我愤怒和羞耻,鄢琪反而安慰我道:“有什么好生气的?我本来就没打算去。我的英文虽然过了四级,但跟人对话就是两码事了,而且你们那宫里坐立行走站,每一样都有那么多规矩,也不是我恶补两天就补得起来的。我要是去了,一是要受活罪,二是要给中国人丢脸。我做不了也不想做Diana。你放心去好了。我在北京好吃好喝地等你回来。”
  回布鲁塞尔的飞机起飞之前,靖平站在舱里一面帮我调整身前的安全带,一面嘱咐:“回去不准再玩出走失踪,不准吃太多甜食而不好好吃正餐,不准因为弹琴看书很晚也不睡……”
  我伸手按在他嘴上,假装生气道:“靖平,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罗嗦了?”
  他顺势在我手上一吻,抓了我的手握在掌中,笑道:“只因为我不在身边时,你就不自觉。我只能变成个啰嗦老头子。你说是谁的错?”
  他深深注视我,然后俯身在我耳边低声说:“最后啰嗦一句,不准因为玩得太高兴而忘了想我,因为我会想你想得难受。”
  站在一旁的乘务员小姐装作没听见,但嘴角已然偷笑。我窘得面红耳赤,嗔怪他道:“我知道啦,你快别说了。”
  余音尚在,他的唇已落下,在我口中重重地吮吸痴缠,不舍与思念尽在其中。
  我伸手环了他的脖颈,热烈回应跟随他,再不顾身边有旁人。在接下来的几周里,我知道我会如何强烈地思念他。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后,我回到了我生长的宫廷。
  这里与我一年前离开时并无太大变化,我的家人们依旧矜持尊贵地在这精致的牢笼里生活着。
  Félix叔叔仍马虎地行使着国王的职责却尽职地铺排着国王的派头和排场。
  他的妻子Isabelle皇后依旧与他貌合神离。
  我的二堂哥Pierre还在军中服役。
  祖母仍然亲力亲为各项重大的外务内政,但身边却多了一个帮手 – Bernard。她已对Félix叔叔不抱希望,转而尽心培养王朝的下一任君主。
  Bernard 尽力帮祖母分担着工作,认真领悟祖母的身教言传。他用心,勤勉。假以时日,必定会是一位出色的君主。
  Alexandra,那个一年前面对宫廷的繁规缛矩还战战兢兢的年轻女孩子,如今已是一位端庄娴雅的王妃。更重要的事,她现在正怀着八个月的身孕。这是整个皇族的希望和延续,从此无人再可以轻看她。我由衷地为她高兴。
  这里是我出生成长的家,无论我在这里有过怎样的伤痛,他们毕竟是与我血脉相连的亲人。我已拥有了满溢的幸福,希望他们也一样。
  然而,就在我回宫后的第三天,一条被媒体公布的新闻让整个在为我的订婚仪式而忙碌的宫廷静默下来 – 曾经被认定与我闹出绯闻的André在印度死于一场车祸,而他戴在胸前的那枚“青鸟”钻戒被印度官方认出是比利时皇室丢失的婚戒,从而交还给了比利时政府。
  而拿了这枚戒指偷送给André的人,就理所当然地成了我。一时间,我又被推到了舆论的风口浪尖。
  如果当年在André家留宿会被人视为少女的轻浮无知,那么偷拿本属于比利时未来皇后的婚戒而送给自己的情人,这就比偷盗更严重。舆论指责我为一个毫无责任心的王室成员和小偷。
  报章上对我的负面描写刺得我流泪,那些觐见的贵族女子在面似恭敬地向我行礼时,眼底唇边稍纵即逝的轻蔑让我几乎无法再保持端丽合体的仪态,而普通民众对我的指责和非议也越来越多。
  我告诉自己,我已经长大,我有足够的勇气面对一切责难甚至鄙夷。
  “Gisèle,你完全没必要这么烦恼的。”Alexandra宽慰着我:“把握住你自己的幸福,不用管别人说什么。”
  我略略愕然:“你不怪我拿了本来属于你的东西吗,Alexandra?”
  她平静地一笑:“有什么好怪的?不就是一枚石头么?这本来就是你家的东西。从我进宫到现在,给我最多帮助的就是你,甚至超过Bernard。我欠你的不是这一枚石头能还得完的。”
  Alexandra,尽管现在已经俨然是华贵的王储妃,但内心里,她仍是当年那个善良单纯的姑娘。
  她继续说:“别拿无谓的烦恼折磨你自己。人生没有完美的,但你已经拥有了靖平的爱情,那就是最珍贵的东西。好好把握它,并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的幸运。”
  她温和笑容中的隐隐感慨与无奈让我吃惊:“Alexandra,你不幸福吗?Bernard对你不好吗?”
  她垂目,再抬头看着我,些许苦涩地一笑:“他对我很好,温柔,体贴,周到。但他从没用靖平看你的眼神看过我。我总感到我和他之间隔着什么。他是个好丈夫,也会是个好父亲,但是,他不爱我。”
  我忙抓了她的手紧紧握住:“别说傻话,爱的方式有很多种。Bernard一向比较腼腆,他是爱你的,只是不太善于表达罢了。”
  Alexandra伸手抚抚我的脸,对我安慰地笑笑:“你别担心,我已经不太在乎他是不是真地爱我了。只要我还能在他身边,每天看到他,触到他,听见他说话,也就满足了。更何况,现在还有孩子。”她珍爱地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能给孩子一个健全的家,一对和睦的双亲,这就是我想要的全部了。”
  Alexandra,在这一年里,你究竟经历了什么?伤心吗?想家吗?抱歉我没能在你身边陪伴你。
  这时,我祖母的女官敲门进来,告诉我,祖母要见我。
  作者有话要说:再次澄清一下,我写玮姨的故事,不是要歌颂谁,只是写一桩奇怪的爱情,这并不代表我就赞同这三个人的做法。对那些看了之后恶心得久久不能释怀的读者,我只能说抱歉了。请大家不要再争执三个上一辈的孰是孰非了,人有不同,观点也会不一样,这很正常。大家还是看靖平和云深的戏吧。
  大局(云深)
  女官引着我走到祖母的书房门前,并不像以往一样替我把门打开,而是对我躬身行礼后,无声地退下了。而平日走道里的侍从也被撤了个一干二净。我明白此时书房里进行的一切必是机密的,便小心地自己推开了门。
  书房所有的窗都被被厚厚的窗帘挡得密不透风。房间里很暗,只开着一盏书桌上的台灯。昏黄的光线将两个站在一起的人影拉得长长 – 一个是我的祖母,另一个是Bernard。
  在我推开门的一霎那,刚好看见祖母举起的手,在Bernard脸上扇下一个响亮的耳光。祖母是严厉的,但我却从未见过她打人。
  “奶奶!”我惊呼一声,赶紧关上门,然后急步奔到他们面前。
  祖母一脸地煞白,面无表情地说:“Gisèle,你站到一边。”
  这是祖母在暴怒时的表情,违逆她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我赶紧依言退开两步站好。
  祖母紧紧盯着Bernard,满眼的愤怒和轻鄙:“我以为你会跟这家里其他的男人不同,但是我错了。你和他们一样自私和没有担当。当年为了替你遮掩你所谓的爱情,已经搭上了Gisèle的名誉。但我并不知道,你居然拿家里祖传的戒指去送你那个见不得人的情人。现在又要让Gisèle来替你背这个大逆不道的偷窃罪名吗?”
  Bernard低垂了头,沉声说道:“这全是我的错。我对不起所有人,尤其是Gisèle。我愿意为此接受一切惩罚。但是André,他没有见不得人,我和他的爱情没有见不得人。”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的脸抬了起来,坚定地看着祖母。他的双目是红肿的,显然在这之前是哭了很久。那种永失所爱的痛苦,我明白。
  祖母轻嗤一声:“你和他的爱情?那么你作为一个储君,把对国家和子民的责任放在哪里?你作为这个家族即将的首领,把对家族的忠诚和其他成员的名誉安危放在哪里?我们这样的人,责任和忠诚必须放在爱情之前,更不用说你那种会导致整个家族毁灭的所谓爱情。这个家里的男人都是一样地自私而毫无责任心,总要女人去替他们承担他们罪孽的后果。你祖父,你父亲,你弟弟,还有你,全都一个样子,窝囊怯懦得不像男人。现在你让Gisèle替你背着偷窃的污名,你就心安吗?”
  Bernard愧疚地看我一眼:“我已经让Gisèle受了太多苦,不能再害她。我自己做的事自己担当。我会去向公众说明真相。这个王储我不当了。”
  我大惊失色:“Bernard你疯了吗?快把这话收回去!你这么做只会毁了全家。我在公众眼里已经是个叛逆,再加一宗罪孽也没有太大关系。但你不同,你必须是完美无缺的,这个家族的维持和希望就全靠着你。还有Alexandra,你不爱她已经是她的悲哀,如果再让她成为所有人的笑柄,那会杀了她。更何况还有你们没出生的孩子,你要让他(她)的生活从一出生就蒙上阴影吗?所以保持沉默,是现在最佳的选择。”
  祖母看着我,一脸的心疼哀戚:“可是我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承担这样多?”
  我握着祖母的手说:“这事我也是有责任的。当初是我把戒指替Bernard送给André的。如果当时我把戒指扣下,就不会有今天的局面。再说公众对我的要求比对Bernard低,所以让我来承担后果是对家族伤害最轻的选择。奶奶,您不是常说,我们行事最重要的是要考虑大局吗?”
  祖母长叹一声将我搂进怀里:“冤孽呀,冤孽。Gisèle,这个家已经亏欠你太多。奶奶会再想办法,不会让你继续受委屈。”
  我已决定独自承担这一切,用我的牺牲和隐忍来换整个家族的平安和Alexandra以及孩子的幸福。
  这一切,我都瞒着靖平。每次与他通话我都装作若无其事地活泼快乐。我多希望靖平此刻就在身边,让我倚在他宽厚的胸前,那么我心中的屈辱与纷乱就会消减大半。但是,我却庆幸他此时不在这里。他已有太多的责任和工作,我不愿再让他为我操劳分心。但愿他别看欧洲的报纸,这件事能晚一天让他知道就拖一天。
  Olivia从罗马赶过来看我,一见面,她便重重吻过我的双颊,然后激动地说:“我的上帝,你失踪了快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一定得告诉我!”
  我屏退众人,和她单独待在房间里,握着她的手,谦然开口:“Olivia,对不起,关于我和靖平的事,我不是有意要瞒你。”
  她一愣,随即摆摆头说:“你说那件事啊,我一早就刹车了。其实当初我追靖平也有很大部分原因是要跟Matilda斗气。后来知道靖平根本对Matilda没意思,我对靖平也就不那么热衷了。更何况,你们那天晚上跳舞的时候,靖平看你的眼神就让我觉得不对头。后来自从出了André的事情,你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有天黄昏我从朋友那儿回宫里,车开过叹息喷泉的时候,远远看见一个高个男人站在那座Artemis雕像旁边,头朝着你窗户的方向,一动不动。我只看到他的背影,但我知道那是靖平。当时在下小雨,我不知道他已经站了多久,只看到他的衣角在往下滴水。从那一刻,我就对他彻底死了心,因为我明白他不可能喜欢我,Matilda,或者其他任何女人,除了你。”
  靖平,靖平,我心里念着这个名字,眼泪缓缓流下来。
  Olivia慌得给我擦泪:“Gisèle,怎么了?你别哭呀!”
  我抓着她的手,泪流满面:“Olivia,请你原谅我。”
  她抚抚我的脸,笑起来:“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靖平喜欢纤瘦的女孩子,我可做不到为了要他喜欢,一辈子都得戒了甜食。这么艰难的事还是留给你来做吧。”
  我含了满眼的泪,却被她逗得笑起来。Olivia,她总这样真挚而善良。
  待我平复下来,她认真道:“但是Gisèle,André又是怎么回事?你是不会刚跟André分开,又马上跟靖平爱得死去活来的,这太不像你。而且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也绝对不会拿了Bernard和Alexandra的婚戒去送人。这里面一定有文章。”
  我深吸一口气,抱歉地看着她:“原谅我,Olivia。这件事,我不能再多说什么。”
  她了然地点头,又叹气道:“我明白。这家里的秘密并不嫌多这一桩。我只希望靖平给你的幸福能胜过你所遭受的一切。”
  我轻松地对她一笑,心里却沉甸甸的。
  又过了几日,刚刚试过了候选的订婚礼服,我坐下跟Olivia和 Alexandra喝茶,一面听Alexandra念娃娃经。这时祖母走进来对大家说:“大家都回避一下,我有事要跟Gisèle讲。”
  大家退去以后,祖母拉了我的手:“Matilda公主来了。说想跟你单独谈谈。我已经知道了她对你和靖平做的事情。所以她恐怕没什么好话会对你说。你可以不见她,我会告诉她你不舒服。”
  我沉吟一下,对她摇摇头:“您别担心,奶奶。她伤不了我。我要见她,看她想对我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给我的热情回复,无论是怎样的意见,都说明大家很抬爱我这篇文,是在是太感谢了。根据多数童鞋的意见,我决定玮姨那段还是保留了,但是在133章的“作者有话说”里加一个告示,这样不爱看的童鞋就可以跳过了。
  话说回来,我们的一位老熟人又要登场了哈。云深对不对付得了呢?:D
  访客(云深)
  片刻后,女官引着多日不见的Matilda公主来到了我的起居室。
  一年未见,她依然雍容华美,一双冰绿色的眼睛一如既往地含了没有温度的笑,看着我。
  我的心跳突然紧张地加快,含了一丝害怕。但立刻我告诉自己,她只是一只纸老虎,而我自己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被她骗得团团转的小孩子。很快,我镇静下来。
  我们礼貌地寒暄了几句然后坐下。她轻笑着说道:“Gisèle,一年不见,你长大了许多,变得更漂亮了。”
  “过奖了,Matilda公主你也一样青春依旧。”我淡淡一笑,按兵不动。
  “我这次是路过布鲁塞尔,顺便来道贺你和靖平。”
  “多谢你的好意。我们会很幸福,不会辜负了你。”我礼貌地答她,心里明白她今天决不是来道贺的。
  她低头抿了一口杯里的咖啡,然后抬头慢悠悠说道:“顺便说一下,我在瑞典医学院组委会的任期就快结束了。以后我们恐怕就难得碰面了。”
  她的意思是说她和靖平就难得碰面了吧。我抑制住心中的喜悦,尽量语气平缓地对她说:“那真是太遗憾了。靖平一直都很珍惜你们的同事关系。”
  她冰绿色的眸子里有一闪而过的寒意,转眼又恢复了笑容:“不过只要靖平还在当院长,我们还是会常见的,毕竟我也住在斯德哥尔摩。”
  原来她是在说她和我碰面的机会少了,并不是指她和靖平。
  我脑子里飞快地转了转,不紧不慢地回答她:“那真是太好了。靖平的院长任期的每年里会有半年待在斯德哥尔摩,半年待在北京。我已经联系好瑞典皇家音乐学院了,每年在那里上半年的课,剩下半年就在中国中央音乐学院上学,两个大学相互之间也承认学分。这样我就可以总是培在靖平身边,到时候我们也可以经常见面了。”说完我对她甜甜地一笑。
  我发现,原来面对她,编瞎话不再困难。
  她的脸色瞬时白了,但马上又恢复了常态:“那倒是不错。但是最近学院里有些风言风语涉及到靖平,不太好听。”
  “既然是风言风语,自然是没有凭据的胡诌,用不着理会。”我猜她下面的话才是今天来见我的主要目的。
  她笑了,一脸意味深长:“你很不简单呢,Gisèle。一年不见,我真是要对你刮目相看了。实话直说了吧,现在不少人都在议论靖平该不该娶你。他这样一个洁身自好,广有清誉的人应该有一个清白高贵的女子作伴侣。而以你现在的声誉作他的妻子,除了让他蒙羞,什么也不能带给他。”
  当年她告诉我,我的幼稚和依赖会是靖平事业的绊脚石,我险些着了她的道,就此放弃靖平。而现在,她又故计重施,想让我自己离开靖平。Matilda公主,一年过去,看来你并没有什么长进。我突然觉得她并不像她外表看起来那么聪明。
  我静静看着她说道:“你太不了解靖平了。对虚名,他是最不在意的。而我是怎样一个人,他很明白。我能带给他的快乐和幸福远胜过流言带来的不快。让靖平幸福是我的事,Matilda公主你就不用操心了。”
  她看我半晌,仿佛从不认识,而面色也是我从未见过的灰败:“怎么会有你这样自私的女人?你会害死靖平的。”
  她以为我仍是当年那个耳根极软,听她两句蛊惑就可以放弃自己所爱的小孩子。她错了。
  我起身站起来,冷冷看着她:“你不用担心,我会把靖平照顾得很好。因为我知道他最想要的是我,除此之外的其它都不重要。任何流言以及诡计都达不到它们的目的。靖平也是个聪明人,哪些人说过什么,哪些人做过什么,他心里都很清楚。Matilda公主,多谢你今天一番好意来看我。抱歉我现在累了,想休息。”
  她站起来走到门边,再回头看着我,嫣然一笑道:“来之前我碰到了Ludwig。”
  我的手微微一颤:“他还好吗?”一年前,Ludwig那张伤心而愤怒的脸又浮现在我眼前。
  “他这一年过得很不好,整个人都有些变了,不修边幅,对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他家里人心里都明白他忘不了你,所以一直很替他担心,生怕他又回来找你。”她媚笑着继续说:“不过自从戒指的事情暴光以后,Ludwig他父亲反而松了一口气,因为他儿子迷恋的人不仅放荡而且还偷窃,Ludwig再怎么痴迷也该醒悟了。"
  我抑制住心中的刺痛和屈辱,平静地对她说:“那就祝Ludwig早日找到他的真命天子,Matilda公主,你也一样。”
  她看我半晌,眼中有隐隐强压的惊讶和怒火,最后她幽幽抛下一句:“我但愿你真能如此心安理得。”
  “那就不用你费心了。不送。”我勇敢地与她对视。
  门在我眼前合上,Matilda消失在视线里。我慢慢做回到沙发上,看着几上的茶具出神。
  这一回合我击败了她,但我果真能够心安理得吗?
  一年前的那个夜里,Matilda劝我离开靖平时所用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脚,但今天她所提到的我会令靖平蒙羞,却是我不得不承认的现实。我明白自己在靖平心中的位置,也明白我们的爱情来之不易,但现在的我,的确会给他带来耻辱,压力,和痛苦。我可以承受他人对我的轻蔑,但却无法坐视他人因为我而看低靖平。现在一家老小的命运都系在我一个人身上,我不能扔下他们不管,但这样做的代价却是要连累靖平。我该怎么办?
  我不想干扰靖平的工作,就不让任何人对他透露这次Matilda的来访。我也不想让家人为我担心,便把所有的挣扎都关在心里,对旁人尽量作出一派快乐兴奋的准新娘模样。但在夜里,我开始失眠,忧虑和困惑像蛇一般缠绕着我。
  我将自己心中的愁肠百结和对靖平的牵挂期盼都融进音乐里,用心灵去写,用思念去弹,常听得我的女官和侍女湿了双眼。在这森严的宫廷里,每个人严谨合仪的外表下,或许都有一片柔软无拘的空间,留给爱情。
  烈日西斜,将近黄昏。我独自坐在覆满紫色爬藤花朵的凉亭里抚琴。
  弹完一段我昨日随意编的旋律,我将漱玉小心地放在石桌上,然后对着近处的睡莲池,凝目出神。
  如镜的池面上,洁白小巧的莲花疏疏落落,虽无荷花倚风而舞时的风情万种,却也有其亭亭净植的秀丽温婉。每当想他想得难受时,我便会坐在这里,面对一池静水白莲,浮想自己是在北京家中的荷塘前,和他坐在一起。
  回到宫里才不过几天,要再熬过几周才能见到靖平,这该是怎样漫长的煎熬。但当真见了面,又该如何?我该怎样洗刷自己带给他的耻辱?
  “这曲子很好听,但是里面的离情别绪太重,弹多了怕是要伤神劳心,对身体不大好。不过也不知道你在想的那个人是不是我。”拂过耳畔的微风里居然有我日思夜念的声音。
  我一定是最近失眠得厉害,以至于出现了幻听。但我仍忍不住回头,向我身后看去。
  七月的暮阳暖风里,站着白衣微笑的靖平。
  作者有话要说:云深虽然已经成熟坚强很多,但她的个性使她如论如何也不会成为女金刚,因此她反击Matilda的方式表面上并不激烈,但却是坚定而有效的。
  我说过他们这次只是小别哈,这不只分开几天,靖平就追过来啦。:D
  晨骑(云深)
  我不但有了幻听,还出现了幻视吗?我下意识地抬手将指尖放在齿间想咬醒自己,却被眼前的人一手抓住了手腕,紧紧攥进了怀里:“小傻瓜,你要干什么?你没做梦,是我。”
  我紧闭着双眼,死死抱着他的腰,深怕一睁眼他就消失了。
  “好啦,好啦,宝宝你听话,松松手,让我好好看看你。”我头顶的声音低磁而温柔。
  我松手,任他捧起我的脸细细地端详,而我则梦游般地看着他。靖平,真地是我的靖平。
  他专注地看着我,拇指在我颊上轻轻摩挲,温煦的目光里渗出痛惜和凝重:“才分开几天,怎么就瘦了?”
  我猛然回过神来,赶紧把头埋进他怀里,躲避着他的目光:“想你想的呀。”
  他一手环着我的腰,一手在在我头上轻抚:“小家伙,说谎可不好。你一天只让我跟你通两次话,也不让我用视频看你,哪有半点想我的样子?”
  “我是怕打搅你工作。好了,好了,才见面就忙着埋怨我,你肯定是不喜欢我了!” 我借着发嗲来掩饰心虚。
  他搂着我,静静一笑,轻轻说道:“在为戒指的事情心烦是不是?”
  他果然是知道了,不然不会不顾手里的工作,提前几个星期赶过来。我又连累他了。我鼻子发酸,把脸藏在他怀里,不让他看我眼眶里马上快要抑不住的眼泪,努力让自己说话的声音仍是轻松欢快的:“我才不烦,现在正是我最幸福的时候,我可没时间去管那些闲言碎语。只要你明白我就行啦。”
  他果然是不甘心,扳着我的肩要看清我的眼睛。我一急,双臂圈了他的脖子,将面颊凑上去,主动吻在他唇上。
  他不再坚持,抱紧了我,深深吻进来,热烈痴缠,不顾一切。
  靖平,我的爱,我该怎么保护你?
  一阵轻轻的咳嗽打断了这个吻。我赶紧从靖平怀里挣出来,抬头一看,祖母的女官正泰然自若地站在我们面前。
  “公主殿下,李先生,太后陛下请你们过去用晚餐。”女官对我们屈膝行礼道。
  晚用过晚饭后,靖平就一直忙着应酬我叔叔Félix。他向靖平大谈自己对赛马场和饮食业的投资计划,言下之意是邀请靖平投资入股。我叔叔并无精明的商业头脑,但靖平始终面带笑容,耐心礼貌地应对。我不由得为我的家人感到窘迫。
  “Gisèle,你累了是不是?先回去早点睡吧。”正在与Félix叔叔交谈的靖平忽然对我说。他看着我,满目殷殷的关切和柔和。此时的我一定满脸沮丧和倦色。
  也好,反正今天晚上是不可能再有时间跟靖平单独相处了。我吻了吻祖母,再看靖平一眼,然后离席回到了自己房间。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整夜地胡思乱想。在这充满繁文缛节的宫廷里,我和靖平作为未婚夫妻仍不能同居一室。我虽然想念他温暖的怀抱,但也庆幸我们并未同宿共眠,否则我的辗转难眠都会被他看在眼里,我白日里的强作欢颜也定会被他识穿。唉,我还能瞒他多久呢?
  到凌晨四点我勉强睡去,却在早上八点被侍女唤醒,只因今天全家要去马场骑马。我只觉得头晕眼花,没有半点精神,但又不想让靖平知道我的异常,便硬撑着起床梳洗。
  侍女将我的长发在脑后束成一只长辫,再帮我换上骑装。收拾妥当,正要出发,侍从将早餐用托盘端到了我面前。
  我对他摇头:“谢谢你,但是我已经要晚了。”
  侍从仍端着托盘坚持着:“好歹请殿下把这碗汤喝了。这是李先生为您准备的,嘱咐我一定要您喝。”
  这时我才注意到,托盘里摆得错落整齐的杯盘碗盏中有一碗深色的羹汤。我接过碗来,尝了一匙 – 清甜里带着隐隐的椰香,很爽口,可惜来不及细品,只能匆匆喝完,赶到马场。
  马房前,除了祖母,Isabelle皇后,和Alexandra缺席之外,所有人都到齐了。我一眼看到靖平,他身着黑色的骑装和长靴,带着盔帽和手套站在Félix叔叔身旁。
  “Gisèle ,小懒猫你迟到啦。”一身红色骑装的Olivia站在Bernard身边对我招手。
  靖平应声侧头,看见我,便粲然一笑,走过来,握了我的手,在我额上轻轻一啄,再温言问我:“昨晚睡得好吗?”
  “挺好。”我撒着谎,躲着他的目光,怕被他看出我眼下还未消退的微微浮肿。
  “等你们结了婚再慢慢亲热好不好?再不动身马都要睡着了。”Olivia夸张的大呼小叫惹得众人一阵哄笑。
  我红了脸,把手从靖平掌中抽出来。
  掌马官将各人的坐骑牵到我们面前。我面前是一匹叫“白玫瑰”的纯白霍士丹母马,是皇室马场里众多昂贵的马匹中最温驯的一匹。这是掌马官考虑到我骑术不佳,专门为我挑选的,对我来说最安全的马。
  但站在安静乖顺的“白玫瑰”面前,我仍迟疑着犯难 – 我已记不得自己上次骑马是什么时候了,单看着那高悬在马肚子上的马镫我就头晕了起来。
  “公主殿下今天和我骑一匹马,麻烦你把‘白玫瑰’牵回去。”靖平不知何时已走到了我身旁,对正要扶我上马的掌马官说道。
  在我反应过来以前,我已被他揽着,走到一匹高大的栗色马面前。这是Félix叔叔最心爱的Poseidon,平时是不让除他以外的任何人骑的。而今天居然成了靖平的坐骑,我叔叔对靖平的重视可见一斑。
  正胡思乱想着,脸上一痒,原来是靖平在替我整理着盔帽的系带。
  “专心点儿,小公主。”他在我耳边低低嘱咐一句,把着我的腰将我托上马鞍,然后自己也跃身上马,坐在我身后没有备鞍的马背上。
  “还好Gisèle轻得像羽毛,不然Poseidon今天可够受。” Félix叔叔骑在马上笑着说。
  “Félix叔叔是心疼你的宝贝马了吧?” Olivia在一旁打趣着。
  “你们先开始吧,我和Gisèle只在后面慢慢骑一会儿就好了。陛下放心,不会累着Poseidon的。”我身后靖平的声音温煦和缓。
  大队人马在我们前面呼啸而过,转眼没了踪迹。而靖平和我则骑着Poseidon在树林里慢跑缓行。
  靖平双手拉着马缰,把我圈在他怀里。我靠在他身上,嗅着凉爽的晨风里隐隐的植物清香,舒服地闭着眼睛,脑中的睡意又开始袭来……
  一声马嗤让我迷糊地睁眼,身下的Poseidon不知何时已停在了镜湖边,正把脑袋埋进岸边的薰衣草里。我懵懂地侧身回头,身后一双我熟悉的眼睛正含笑看着我。
  “睡醒啦,小公主?我以前不知道你还有坐在马背上睡着的本事。”靖平温和地揶揄着我。
  “我睡了多久了?”我问。
  “不长,半小时而已。”他回答。
  “你就这样挺着身体不动让我一直睡吗?”我惊讶又心疼道。
  “你睡得像只小猪,我舍不得叫醒你。不过你现在既然醒了,我们就下马走走吧。不然你未来的丈夫落下什么腰伤,就得你辛苦照顾了。”他一本正经地说,然后翻身下马。
  我赶紧手忙脚乱地下马,一面着急地问他:“你腰疼吗?有哪里不舒服吗?”
  他一面接住我,一面连声说:“慢点,慢点,看着脚下面。我是跟你开玩笑,哪有这么容易就受伤的。”
  靖平把Poseidon拴在湖边的树上,然后和我一起,沿着湖边缓缓地散步。
  作者有话要说:下面一章,两位筒子要进行严肃滴谈话了哈。
  顺便说一句,今天偶作了孕期糖尿病测试,还好通过了,没成糖妈(偶很爱吃糖地说,前些天很是担心了一阵),但是今天也挨了医生批评,说偶上个月的体重长得太多了(长了六磅半,大概有六斤的样子),要我远离薯片,汉堡,甜点,和糖果这些高热量的东东。我还以为怀孕可以敞开了吃,这下郁闷了。
  绿杨岸,紫草薰衣(云深)
  一平如镜的湖面上,映出沿岸高大优美的杨树的倒影。一只飞鸟从湖面上掠过,留下一点慢慢漾开的啄痕,又倏地隐入杨树茂密的叶间,没了踪影。繁盛的薰衣草将湖岸染成了紫蓝色,在夏日明亮的阳光里,随着微风,和着杨树枝叶的声响,层叠起伏,轻舞抑扬。微风里,有杨树倾诉一般的沙沙声和薰衣草宁静馥郁的气息。
  我停住脚步,贪婪地摄取着面前的景致。这样的安静纯和,我已多日不曾体会过。
  身后的手臂轻轻环住我的腰,我将后背靠在他胸前,看着湖面的远处,喃喃说:“我们不回去了吧,就住在这里。没有别人,就我和你。”
  一个柔和的吻落在我的后颈上,靖平低润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好,你想做什么都行。可我们先得回去找些工具,在这儿砍树搭个小房子才行。”
  我心中叹了一声 – 这迫得我喘不过气的现实,我是逃不掉的。
  “宝宝,告诉我你在担心些什么?”身后的声音缓和沉静。
  我身上一僵,回头看着他,强自镇静道:“我不是说了吗,那些流言蜚语影响不到我的,你别乱猜了。”但心跳已如擂鼓。
  他轻轻一笑,宠溺里带着些无奈。
  “靖平,今天早上你让侍从端给我的是什么?”我急着岔开话题。
  “龟苓膏。” 他答道:“是拿龟板粉、茯苓、金银花、生地、蒲公英、槐花和玄参一起熬的。味道还行吧?我怕你喝不惯,又加了蜂蜜和椰奶。”
  “味道很好,清清甜甜的。谁做的?”
  “当然是我熬的。公主殿下难道认为比利时皇宫里的厨子会做这东西吗?材料都是我这次从国内带过来的,做法也不太难,就是要费些时间。”他笑起来。
  “你今天早上现熬的?为什么要自己做?”我吃惊道。
  他淡淡说道,仍是带着微微的笑:“本想买现成的带过来,但是一是怕疗效不好,二是不新鲜,味道也差些。”
  “可是为什么,靖平?”这样的大费周章很是让我不解。
  “这是我母亲生前一直用的方子。可以安神补血。她一直睡眠不太好,喝这个很管用。对你应该也有效。”他看着我,温煦里带着疼惜。
  原来,就算是隔着八千公里的海洋和陆地,就算我对他只字不提,他仍是能觉察我心中最毫微的挣扎。
  我拼命忍住眼中的泪水,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好,既然你看出来了,我就告诉你我在怕什么- 我怕伤害你。”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静静说道:“你为什么会伤害我?”
  他整个人在阳光里像一块清华无瑕的玉,我怎么舍得让自己给他带来污名?
  “你看过新闻了吗?”
  “来之前刚看过。我前几天太忙,几乎晨昏颠倒,没顾得上其它事情。前天一看比利时的报纸才知道André去世了,而且又牵出了戒指的事情。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你不让我用视频看你,而且每天跟我打电话也不说太多。我估计你瞒着我,自己一个人在难受,就决定提前过来。而且你向来一有事情就会睡不好,所以我就带了龟苓膏的原料。一见面,你果然是又瘦又憔悴,显然是睡眠不足。”
  他果然是早知道了。
  我深吸一口气: “我现在的名声已经败坏到无以复加,但是我只能一辈子都背着这个罪名,因为真相一旦公布,皇权会不保,我全家的亲人就都完了。但是我却不愿意世人都笑话你娶了个轻浮的小偷做妻子。所以,”我逼着自己说:“我如果嫁给你,就是害你。”我用尽全部的意志让自己在他面前显得平静理智,虽然心已碎成齑粉。
  “如果你这么想是因为Matilda这次蓄意的造访,那么你正好又着了她的道。”
  “谁告诉你Matilda来找过我?”我大惊。
  “你奶奶。她看不下去你形销骨毁的样子,就悄悄告诉了我。”
  我叹了一声:“Matilda虽然没安好心,可她讲的也是实情。”
  “云深,”他看着我的眼睛如同两口深井:“你应该明白我看重什么,不看重什么。你如果还坚持因为顾及我的声誉而要同我分手的话,我会马上辞了瑞典医学院的职务,你信不信?”
  我信,他是会这样做的。
  我慌了:“千万不要!我当然不会放弃我们之间的感情。风风雨雨经历了这样多,我当然明白我们彼此之间最重要的是什么。但是感情不一定要拘泥于婚姻的形式,对不对?比如,我们可以不结婚,只是私下在一起,我就这样陪着你一辈子。”
  他眼中神色一暗:“那你算是什么?我的情妇?以后我们的孩子算什么?私生子?云深,你把我想成什么人?”
  我终于大哭起来:“那我应该怎么做?我要怎么做才能让所有人都满意?” 我一直以来绷紧的神经瞬间崩塌下来,脚下虚软得几乎无法站立。
  一双有力的手臂揽住了我,将我带入他坚实的怀抱,牢牢地抱紧。
  “云深,你什么都不用想,也没有必要让所有人都满意。一切都交给我,你只安安心心作我的未婚妻就好。”他的声音沉稳低磁,我虽不知他能怎样化解此刻的困境,但心里已是踏实了许多。
  他吻着我的头顶:“我警告你不许有离开我的念头,否则我出了什么事情你要负责。”
  我脸色煞白,猛地抬头急迫地对他说:“我不离开你!”
  他春风如沐般地笑了:“这话我可记下了,你不许赖。”
  我意识到中了他的圈套,拿拳去捶他的胸,却被他抓住手腕锁在我背后。下一秒,他的头已埋了下来,唇舌和我的纠缠在一起,悱恻辗转,似要用吻告诉我他对我的爱情。
  靖平,我也同样爱你。
  他的唇终于离开以后,我伏在他胸前轻轻喘息。
  他抚着我的头,温言说道:“还有,以后心里难受了就告诉我,别一个人在那儿受折磨。”
  我答道:“我现在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根本不在意别人怎么看我。”
  他低叹一声:“你在意的。没有哪个女孩子受得了这样的流言和不堪,尤其是你这样从小敏感纤细的人。”
  我满怀的感念,轻摩挲着他骑装的衣领,良久才说:“我只是有时候有一点点难受而已。你一天到晚这样忙,工作上要考虑的事已经有太多。我要是老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什么事都要你替我操心,那会把你累垮。我舍不得。”
  他捧起我的头,让我面对着他的眼睛:“在我心里,你排在任何事情的前面。你要是把苦恼挣扎都埋在心里不让我知道,才会是我最大的忧虑和担心。”
  他将我的手按在他心脏的位置,继续道:“这里,装得下你所有的烦恼和忧伤。”
  我的泪终于流了出来,心里有感念万千,却说不出一个字,只趴在他肩头,无声地哭,心里在一遍又一遍地念,我只想你幸福,不要有任何烦恼忧伤。
  他拥着我轻抚,也长久无语。
  不知过了多久,眼泪渐渐干竭,我也平静下来,顺从地让他将我面上的泪痕擦净。
  他说:“我会尽我的全力保护你,远离一切伤害,但是我希望你自己也能学会勇敢和自立。”
  我着急地申辩道:“我虽然是公主,但十二岁之后就离开了宫廷,待在北京的这几年又和平常人家的孩子一起去普通的中学上学。一般女孩子会做的烹饪针线,我一样也不比她们差。尤其是在西藏的半年,我做饭洗衣看孩子,过得和当地牧人家的女儿没有两样。我早有照顾自己的能力,你为什么还要担心?”
  他温和地一笑,握了我的双手,拢在胸前:“我担心的不是你的生活自理,而是你的精神和心理上的自立。你从小就比一般孩子敏感,而你在音乐上的天资也注定你对事物有超乎寻常的感悟力。这种敏感和悟性是把双刃剑,它让你能轻易地捕捉到生命中的美好和灵性,写出那些触动人心的旋律。而同时,它也让你轻易就感受到生活的阴暗和伤害。有我在,会陪着你,护着你一辈子。但我长你十三岁,而男性的寿命普遍没有女性长,我比你先走是很有可能的。那你今后的岁月里,就得靠你自己。”
  他的话象一把刀插进了我心里,不停地翻搅,疼得我站立不住。我挣扎着从他掌中抽出双手,睁大眼睛看着他,一面浑身哆嗦着,一面后退:“我会坚强,会勇敢,我拚了命也会去学,不再让你担心和不安。但是,把你刚才说的,你会先走的话收回去,而且,以后也不要再提……”我被自己的哭声打断,再说不下去,只捂着胸前心脏的位置,直直跪到地上。
  他抢到我身前也跪下来,将我一把攥进怀里,一迭声地求:“我收回,我收回。我只认为这是个你我都心照不宣的事实,但没料到这话会把你伤成这样。你别难过好吗?我保证以后不再提了。”
  我挣开他的怀抱,向前走了两步,自己冷静下来,泪也不流了。
  我擦干脸上的泪迹,转身对他说:“你经历比我多很多,看事情也比我理性周全。我知道你说这些是为我好,想要我一世都幸福平安,可你也该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
  他离我两步远站着,并不像往常闹了别扭时一样上前哄我,安静地看着我道:“你说,我听着。”
  我垂目深深吸气,再抬眼看着他说:“这世上只有一种情感叫爱情,但它的面目却是因人而异。如果其中的一个先离开了,作为剩下的那一个,有的会活不下去,有的会保留着爱情的记忆独自乐观地生活,也有人会开始新的恋情。没有哪一种比另一种更高尚,只是由各人不同的性格决定。我十二岁和你相遇起,这些年之后,你已经盘根错节地融入我的每一寸肌理骨血,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我有属于自己的职责,爱好,和朋友,不会爱你爱得没了我自己。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快乐地生活,等你老得路也走不动的时候,就该我来照顾你,陪你晒太阳,念我们孙子的信给你听,逗你开心,就像你在我小时候为我做的那样。可你要是真地要去另一个世界,我也会和你一起。因为我和你已经是一体,再也分不开。所以,你要是真地为我好,就健康长久地活着。像刚才你要先走之类的话,请你以后都不要再提。我不怕别人说我没出息,因为这样爱你,我才会快乐。”
  他沉默着,深邃的凤目长久地看着我,仿佛当年的初遇,良久说出一句:“我答应。”
  紫色的薰衣草丛里,我们就这样站着,静静看着对方。头上的杨树在和风里“沙沙,沙沙”地低语,脚下的薰衣草应声飘摆着回应。这是它们之间才懂得的言语。
  作者有话要说:严肃谈话完毕,希望云深小朋友教的答卷没让大家太失望- 虽然实质性的问题还没解决,但是云深已经不像以往一样钻牛角尖了。
  又闻长安(云深)
  虽然不知道靖平会怎样解决这个难题,但靖平在湖边的那番话却让我略安了心。骑马回来以后,我不再失眠,也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些流言蜚语,只专注于订婚仪式的准备和与靖平的分秒相处。
  玮姨也从北京赶来参加我们的订婚仪式。作为靖平的长辈,她受到了这宫里所有人的礼遇。而跟玮姨在北京同住了几周的祖母,也和她颇为亲近。
  靖平这次来,放下了手里所有的工作,非常配合地和我一起任祖母和宫廷设计师摆弄,试礼服,选音乐,练习舞步,增补客人名单,安排和搭配宾客座位等等。他的认真和干练让祖母大为高兴。
  除此之外,他余下时间的大部分居然都和我叔叔Félix在一起。他们一同打高尔夫球,骑马,狩猎,靖平甚至还陪着我叔叔蹓他那七只宝贝短足犬。由于靖平的身家和地位,我叔叔一贯对他热情有加,但以往靖平对他只做礼貌应酬,而现在却是突如其来地接近,让我大感惊异。
  我问靖平原因,他说Félix叔叔是和我血缘紧密的至亲,而且再怎样说也是我娘家目前名义上主事的人,与他亲近些,对我们今后的婚姻和生活有益无害。我事情太多,无暇细想,也就不疑。
  终于,一切准备就绪,明天就是我和靖平的订婚典礼。我的二堂哥Pierre也从服役的军队里赶了回来,久未聚齐的一家人包括靖平和玮姨,在圣乔治厅举行了一次小小的家庭晚宴。
  杯光灯影里,我们笑语晏晏,亲密和睦。无论我是否喜欢这座宫廷,现在坐在灯下的人们都是我血缘上最紧密的亲人,是我的家人。我突然对即将要离开的“家”有了些许不舍。
  等到上咖啡和甜点时,侍从突然通报说奥地利王储Ludwig来访。
  我正在往杯子里加奶,惊得手中的细柄银匙一下子掉在桌上。
  坐在我身旁的靖平气定神闲地替我拾起那只银匙,在我茶碟边上放好。
  “请王储进来。”祖母吩咐着。
  想起Ludwig从前对我的殷勤爱意和Matilda所描述的他不太好的近况,我心里不由有些尴尬慌乱,一侧目正好对上靖平深深的眼睛。
  片刻后,已经一年未见的Ludwig由总管迎进圣乔治厅里。
  他比一年前清瘦了许多,让原本的娃娃脸显出了些棱角,而他颊边新蓄的络腮胡,更让他添了些男子气。但他的一双眼睛仍是明澈柔和的,从一进门,那双眼睛里的目光就落在我身上。
  Ludwig礼貌地和众人打过招呼以后,便走到靖平和我面前。
  “恭喜你们订婚。但遗憾的是家里有急事要我去办,所以不得不错过你们的订婚典礼。这次办事路过布鲁塞尔,正好过来看看你们。”他慢慢地说,微笑里有强作的镇定和隐约的伤怀。
  我心里突然难受得厉害,但靖平却轻松自若地一笑:“不能参加典礼没关系,多谢你这份心。近来还好么?去年阿尔卑斯的雪特别好,Ludwig你的滑雪技术是不是趁此提高了一大截。”
  Ludwig笑笑:“是比往年多滑了几次,但再怎么滑也还是比不过你。你们的婚礼会是什么时候?”
  “明年等Gisèle满了十九岁就举行。到时候希望你能来。”靖平温和地笑着。
  Ludwig转眼看着我:“我不会错过的。Gisèle一定会是这世上最美丽的新娘。”语音末处竟有让我恻然的凄凉。
  祖母请Ludwig落座和我们一起喝咖啡用甜点。大家又寒暄了一会儿,Ludwig就起身告辞,临别时要求和我单独谈一谈。
  我回头看靖平一眼,他只平静地一笑:“我待会儿去你房间找你。”
  我和Ludwig走进圣乔治厅旁的小花厅,侍女带上门出去,只剩了我们两人,隔着桃花木几上插满麝香百合的水晶瓶坐着。
  在我与靖平订婚典礼的前夜与Ludwig这样单独相对,让我稍感尴尬和不安。无论他对我曾有过怎样的情感,但愿这一年的时光已将它们冲淡。
  “你幸福吗,Gisèle?”他的目光久久留在我面上。
  我微笑着点点头:“我很好。你呢?”
  他没有回答,垂目笑了一下,又抬头看着我:“你明天的订婚典礼我是有意不参加的。今晚我是特意来看你,不是路过顺便。”
  我心中一叹:他仍是没有释怀么?
  他看着水晶瓶上的繁复花饰,有些喃喃地说:“我以前也有过别的女友,但那天在Olivia家的花园里看见你坐在树下弹琴,我才知道动心这个词的真正意思。从第一眼,我就爱上了你。和你真正相处只有三周,但那三周对于我就像是天堂。我想等你在大些了就向你求婚,我家里也很赞成。可后来发生了André的事情,我一下子懵了,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和André是情人的事实。当时我父亲要我立刻回维也纳并割断一切和你的关联。于是我逃了,像个骄傲而自私的懦夫。”
  我安慰他说:“别对你自己太苛刻。谁也受不了自己曾经心仪的人和别人在一起,这是人之常情。再说,奥地利人不会乐意让有过这样绯闻的女子做他们的王妃和未来的皇后。我也生在宫廷里,理解这样的压力。”
  他摇摇头:“可另一个人做到了。他从头到尾陪着你,不在乎你喜欢着别人,也不管任何流言蜚语。所以他得到了你。和你分开以后,我告诉自己我恨你,而我对你的好感也会和对以往其她女孩子一样,随着时间慢慢淡下去。但事实上,我没有一刻忘得了你。我不停地约会别人,但却无法控制地拿你和她们做比较,从而根本对她们提不起兴趣。离开了你,我才知道恋爱的真正意思,但我却已没了爱的资格。听到你要和靖平订婚,我告诉自己该为你高兴。但要我来参加你和他的订婚典礼,看着他给你带戒指,然后吻你,我不知道自己到时会失态成什么样子。”
  我恻然得无语,半晌才轻轻开口道:“其实你要是了解我多一些就会知道我们两人并不合适。姻缘是上天安排的,每一件事的发生都有它的原因。这就说明最合适你的那个人并不是我,她正在未来等着你。”
  他些许黯然地一笑,接着说:“我虽然决定不来参加你们的定婚礼,但心里无论如何还是放不下你。所以决定赶过来,在你订婚之前再看看你。可刚才我看到你和靖平在一起的样子,才知道自己心里的不甘有多么可笑。他让你那样快乐,幸福。我从没见你在看一个人的时候,眼里有那样的神采。我告诉自己,该死心认命了。”
  心中的感慨和伤感一齐涌来,我已不知该用怎样的言语来安慰他。
  “我得走了,已经占了你太多时间,你今晚要好好休息,不然明天在仪式上会没有精力。我走之前能最后提一个要求吗?”
  “你说。”我答他。
  “我们第一次相遇时你弹的那首琵琶曲《长安》,我能不能再听一遍?”
  我让侍女从我房间里取来了漱玉,在Ludwig面前端坐了,然后启指触弦。
  曲毕,他望着我,幽幽地说:“总有一天,我会去那个叫长安的城市,去寻找那个城市里你留下的痕迹。”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有H,不喜的筒子们请跳过。
  偷情(云深)
  我送Ludwig走到长廊尽头, 侍女远远地跟在我们身后。从那里,Ludwig会由侍卫护送出宫,然后返回维也纳。
  道别时,他托起我的手,将唇贴在我手背上,久久没有放开。
  我正不安地想抽出来,但两滴落在我手背上的温热眼泪却让我无法动作,只能僵直地站在那里。
  许久,他抬起身,仍握着我的手,静静看着我。他的脸浸在长廊拱券投下的阴影里,我看不真切,但他目中晶亮浮动的水光却格外分明。
  “我永远也忘不了和你坐在一张琴凳上,一起弹的那首Brahms的《匈牙利舞曲第五号》。短短的三分钟,却是我一生里最快乐的时光。”他语中的不舍与惆怅让我心酸。
  “你的一生还很长,会有更多的快乐和幸福在等着你。下次你的订婚典礼我可不会借故缺席。”我从他掌中抽出自己的手,向他强作微笑。
  他深深地注视我,然后突然上前将我抱在怀里,在我颊上轻轻一吻,然后退开一步站好,看着我开口道:“再见,Gisèle。”
  他转身,消失在黑夜里。
  我让侍女先退下,自己顺着长廊慢慢走回房间,想一个人静一静。廊前花坛里的晚香玉将幽幽的香和着微朦的华灯与沉沉夜色,弥散在曲折漫长的走廊里。
  Ludwig是一个善良真挚的好人,虽然我从来尽量不让他误会我对他有意,但他此时的伤感却是因我而起,况且这种失落与伤怀我深有体会。
  当人们看到报章杂志上皇室成员衣冠楚楚的照片时,没有太多人会想到这群看似高贵矜持拥有一切的人,很少能拥有真正的爱情。门第,血统,名望,和利益是他们婚姻的首要考虑,而爱情只是碰巧会发生的奢侈品。我的祖母祖父,我叔叔婶婶,Bernard,Alexandra,和André,无一不是这古老而残忍准则的牺牲品。
  不觉中走到了餐具室的门前。我停下脚步,久久望着从门顶小窗上透出的一片漆黑。
  这里面是我和靖平初次倾吐衷肠的地方。在这隐秘窄小的黑暗里,我体会到自己生命里第一次的圆满。回想我与靖平的爱情,一路行来波折无数,如今就要修成正果。但我其他的亲人,却没有我这样的幸运。
  我颊上微痒,伸手一拂,才发现不知何时,泪已流了满脸。
  这时突然腰上一紧。我惊异地回头,只见靖平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我身后,一手攥着我的腰,一手旋开餐具室的门,搂着我闪身而入,再回手锁了门。
  他把惊魂未定的我抵在墙上。在黑暗里,他注视着我的眼睛里闪耀着让我有些害怕的强烈情绪。
  “我看见他吻你了。”他喃喃低沉的声音没有了方才的温煦柔和,灼热的呼吸吹在我脸上:“而现在,你在为他哭吗?”他用手指慢慢拂去我脸上的泪。
  “靖平,不是像你想的……”我试图的解释被淹没在他突然的吻里。他在我唇齿间用力地翻搅吮吸着,同时双手抓住我肩上的细带,将我的晚装连撕带拉地褪到腰际。
  他火烫的双手开始在我□的上身游走,然后伸入裙下,狂野地抚摸着我的双腿。
  终于,他惩罚一般地咬了咬我的下唇后,结束了这个让我几乎窒息的吻。
  我在喘息中正要再跟他解释,他却一低头将我胸前最敏感的一点纳入口中。
  我全身发颤,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皇宫不比北京的家里,我和靖平作为未婚夫妻仍然不能同居一室。因此自从我一个多月以前离开北京,除了偶尔避开宫女侍卫,我和他匆匆地偷吻外,我们之间再没有更亲密的接触。面对他此刻突然爆发的激情,我在惊惧之余,却有了莫名的渴望。
  他在我胸前的吮吸与啃噬带着种怒意的蹂躏,不再有以往的温存,但却反而有种奇怪的快感,让我全身都开始微微痉挛。
  他迅速起身,抬起我的一条腿挂在他腰际,然后欺身上前,直直地刺入了我体内。
  我发出一声模糊压抑的低喊,但马上死死咬住下唇。
  由于站立着的姿势和我与他之间身高的悬殊,使得他的进入只能是浅浅的,但这却足以让我疯狂。
  室内是漆黑的,藉着天窗上透过的微弱光亮,我仍能看到他脸上的迷乱狂野的表情。外面走道里时而有清理晚宴餐具的侍从匆匆经过的脚步声和总管低声微斥下属的声音。这一切都使我们此时的行为像是在偷情。虽然知道门已被靖平锁死,但几步之外即是过往的旁人,这让我骇怕到了极点。
  然而这一切都不能阻止靖平。他沉默地在我体内强力地挺动,激起我身体一波一波的强烈快感,和我的胆战心惊间杂着,让我想要惊声尖叫,但却怕引来侍从,便只能紧闭齿关,攀着他宽厚的肩背,听着自己的呼吸随着他的动作如同高烧的病人般,急促,狂乱。
  靖平的精力旺盛而充沛,以往我们每次的欢爱都会持续很长。然而现在我如果不尽快回到房间里,会引得旁人起疑。
  我将身体蛇一样缠上去,双手颤抖着抚到他胸前,再将唇贴在他耳边,用极细微的声音轻吟:“靖平,靖平。”然后张口用牙齿在他脖颈处光滑坚硬的皮肤上撕扯啃咬。
  他的身体瞬时紧绷得像张满的弓,咬牙从齿间挤出一声低语:“还敢使坏。”
  他突然从我体内退出来,抱起我,放倒在一张放着一堆柠檬的齐腰高的方桌上。
  我不解地挣扎着支起身体,但双腿却被他分开,然后猛地冲入了我的体内。这一次是深深地刺到了底。
  他抓着我的双肩,将我紧紧地按在桌上,然后开始了更加激狂的冲撞,每一下,都几乎要将我刺穿。他的契入太过强悍深入,让我有了一丝痛意,但大概是因为太久没有和他亲热过,这反而给了我一种强烈的快感,让我再不顾其它一切,攀着他的手臂,迎合他,盼望他。
  黑暗里,只有我和他压抑急促的呼吸,和桌上的柠檬随着他的动作,一颗一颗落在地上的声音。我身下的桌子仿佛就要散架。
  最后,在他一阵仿佛要把我身体劈开的冲刺里,我哆嗦着无声地攀上了峰顶。
  他仍埋在我体内,站在我腿间,静静看着我的喘息与痉挛慢慢平息。然后他俯身,用带着汗意的唇轻柔地吻我。平日那个温文体贴的靖平又回来了。
  “我弄疼你了么?”他轻声问。
  我默默摇头,伸手在他颊上轻轻地抚:“我流泪不全是为了Ludwig,而是想起了我周围的亲人没有爱情的婚姻,而自己却是那么幸运。”
  他捉住我的手,吻着我的掌心:“从Ludwig一出现,你就开始发慌。然后你和他又单独待在小花厅里面。说我能平心静气,那是骗你。后来你一直没回房间,我坐不住,就出来找你。我从过厅走到长廊,一眼就看到他握着你的手。我站在过厅出口的阴影里没动,然后就看到他抱着你吻。你回来从我身边经过时,并没有发现我。但我却看见你脸上的泪。”
  他缓慢而不甘地抽离我的身体,然后略略自嘲地一笑:“从你十六岁起,身边喜欢你的男人就没断过,但当初就算是以为你在André家过夜,我也没现在这么妒嫉过。大概是因为觉得你是我的了,就再不能让别人碰。”
  他的妒嫉让我有些欢喜,而让他因此受折磨又让我歉疚。我从桌上支起身来,环着他的脖颈,将脸贴在他面颊上:“我没能推开Ludwig,是因为他伤心的样子,让我不忍。但那样让你难受,我以后就注意,不管你在不在场,都不让类似的事情再发生。”
  他吻着我的耳垂,叹了一声:“我以前从不知道自己的占有欲有这么强。那种情绪一上来,几乎要让我失去控制。我是不是太霸道?你觉不觉得委屈?”
  我调皮地轻笑,存心捉弄着他:“我就喜欢看四平八稳的靖平吃醋的样子。”
  他咬着我的耳垂回答道:“没良心的小东西,这次先饶了你。以后不许再跟别的男人坐在同一张琴凳上弹琴,也不许被别的男人那样抱着。”他停了一停,在我耳边暧昧地低语:“过了明天,在跟我亲热的时候,你要是再敢敷衍我,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适得其反。”
  我抱紧了他,把面颊贴在他的上面。
  明天?我盼望着明天。
  横纹织就寄相思(云深)
  昨夜餐具室里偷情一般的激烈欢爱,给了我一晚深沉的酣眠,全然没有Alexandra在她婚礼前夜的紧张辗转。我一直睡到将近中午,才被侍女唤醒。
  用过午饭后不久,我就被一群女官,侍女,化妆师,和发型师包围着,为晚上六点钟开始的订婚晚宴和舞会进行梳妆打扮。
  我必须以一个公主的高贵雍容形象出现在王公贵胄和普通公众面前- 我们的订婚仪式会由比利时国家电视台向全欧洲直播。我虽已是王室的污点,但也必须是一个美丽优雅的污点。
  靖平家有一匹缂丝梅纹的白色云锦,是百年前金陵的织锦名家秦子詹的封梭之作。这本是靖平父母收到的结婚贺礼,而在靖平的母亲去世之后,他父亲便将这匹云锦送给了玮姨,想让她做件旗袍,玮姨却迟迟没有动它,直到靖平父亲也离开了人世。
  玮姨来此之前回了一趟苏州,请老字号的惠针阁里最出色的裁缝师傅,按我身体的尺码,将这匹云锦做成了一件广袖束身的汉代曲裾长裙,作为送我的订婚礼物。
  几天前,我初见这件长裙时,玮姨将它托在手中,如同挽了一臂的绝世风华。这匹云锦,源深意重。要我将它归为己有着实不妥。
  玮姨制止了我的推辞,握了我的手道:“这东西本来就是属于李家媳妇的。让它待在我这里,始终没法见光,糟蹋了东西。再说我没有女儿,送给你也是最合理的。”
  我看着她,绮年玉貌已成迟暮旧颜,但一双眼睛仍见流转生辉。这里面藏了多少隐忍难言,执著深情,她自己不愿说,我便不能问,而后人更是无从知晓。
  我反手抱紧了她,脸贴在她颊上轻声说:“它放在您这里,实至名归。您在靖平心里和他亲生母亲没有两样,而我从来也当您是半个母亲,况且今后还会成为您的媳妇。这是妈妈和婆婆送我的礼物,我也就不推辞了。我会小心把它保存好,让它在这家里世代传下去。未来所有的李姓子孙都会记住,他们有两位祖母,一位是您的妹妹,一位是您。”
  她轻叹了一声,然后归于沉默。
  我决定用它取代原先选好的西式礼服,穿着它出席自己的订婚仪式。
  祖母开始对这种有违传统的做法很有疑虑,但当我在她面前试穿了一次后,她看我良久,终于微微一笑道:“我现在算是明白我儿子为什么会爱上个中国女子。好吧,你既然要做中国人的妻子,那就不妨也穿中国的礼服。”
  而现在,沐浴梳妆以后,我在玮姨的帮助下穿上了这件长裙。
  流润溢采的白锦历经百年却簇簇如新。淡淡妃子红的素锦做成优美流畅的交领,露出我后颈上的些许肌肤,然后沿胸而下,没在同样的妃子红素锦织成的宽腰带里。盘绕而下的曲裾勾勒出我双腿的轮廓,最后在我身后留下一个小巧别致的拖尾,如曼妙一曲后幽幽的余音。当我行走时,白锦上缂丝而成的疏枝梅瓣随着我腿部的动作浮隐浮现,配合着身侧广袖的柔软飘摆,让我的行走像是在云中水间。
  这件汉代长裙所传递的清雅悠远是任何西式礼服都无法企及的。更何况,它承载着两姐妹与同一个男子间隐忍绵长复杂难言的爱情,而它上面隐隐的梅花图案暗含了我姨母的名字,我愿意穿着它,纪念靖平与她曾经的爱情。
  玮姨将我的头发挽成一个简化的云髻。顺着发丝的纹理看似简单的随手一挽,却流水行云一般优雅流畅,然后将一根靖平家传的东珠发簪簪在我发侧。
  我在镜中审视自己,清雅绝艳,翩若惊鸿。我从未如此美丽过。
  祖母拉着我的手,细细打量,感言道:“我以前总觉得你穿什么都漂亮。今天才发现你穿中国的衣服才是最美丽的。”
  玮姨站在她身旁,含了笑说:“中国的古语里形容女子美到极处叫做‘沉鱼落雁,石破天惊’,说的就是Gisèle这样子。”
  Félix叔叔作为我的父辈,让我挽着他的手臂,从圣乔治厅中巨大的的旋梯上缓缓而下。大厅里,满满站着各国皇室代表,大使,政府首脑,医界的名人,比利时王室的皇亲国戚,和大主教。
  而在旋梯尽处,站在所有人之前的,是靖平。他穿着白色的燕尾服,黑色礼服长裤,天青蓝色的冰蚕丝马甲,和白色的领结,让身后所有盛装的男女都成了他的背景。
  我于是再看不见周围任何人,眼里只剩了他。
  Félix叔叔将我的手交到靖平手里:“她是你的了。”
  靖平直直看着我,满眼的难以置信与欢喜爱意。他突然俯头吻在我唇上,这是排练里没有的动作。当他抬头时,在周围一片鼓掌声中,我已绯红了脸。
  我挽着他的手臂,在众人的注目中走到大厅正中餐桌的主位前。那些目光里有惊艳,倾慕,好奇,不甘,和轻蔑。
  Félix叔叔宣读了一篇祝福我们订婚的祝词,接下来各国皇室代表与大使各自表达了他们的祝贺。大家举杯为我们的结合祝酒,然后晚宴正式开始。
  终于,我再不用隔了旁人偷偷摸摸看他,再不用听人说他只是我舅舅。我坐在他身边,是他的未婚妻子,他将来孩子的母亲。
  我再不管世人如何看我,与他相守的幸福才是我生命的重心。
  他转头对我温然一笑,从桌下握了我的手,紧紧一捏,仿佛明了,仿佛承诺。
  珠光花影,谈笑风声。晚宴隆重而殷切,几近尾声。
  这时,忽然从我的邻桌传来一阵银匙敲击酒杯的清脆响声。
  我与众人一起将目光转向声源。只见我的二堂哥Pierre端着酒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今晚的祝酒已经有很多,而且每篇祝辞都很精彩。请算上我对Gisèle和靖平的祝福作为今晚的最后一篇。”
  他入伍已经一年,原本一头浅棕色的卷曲齐肩长发已剪成了军队里的寸头,但脸上时常带点捉狭调侃的笑容却还是一如既往。
  他接着说:“我们小时候,祖父祖母特别偏爱Gisèle。我那时心里不乐意,就变着法子跟她恶作剧。要么骗她喝掺了酒的果汁,要么把塑料蛇放进她被子里。但是直到今天,我仍然拒绝为自己这些不体面的行为向她道歉。原因是,第一,我祖父祖母仍然偏爱她;第二,她长得比我好看得多;第三,她写出来的曲子我望尘莫及;最后,她要嫁的这个人实在太厉害,我没法想象我未来的太太能得Nobel奖,能执掌瑞典医学院,还能挣那么多钱。”
  大家发出一阵哄笑,为他这翻生动风趣的言语鼓起掌来。
  我也笑起来,想起我们小时候在一起玩耍的情形。他曾是我幼时在宫廷里的噩梦,长大后更是滥交,吸大麻,赛车赌马,让我避之不及,而他轻浮浪荡贪财自私的个性也让我不喜欢。但他始终是与我血脉相连的堂哥。
  Pierre此时该举杯示意大家同饮了,但他却将酒杯放回桌上,似乎还有话要说。
  他认真地看着我,脸上已没了调侃的笑容:“但是有一件事情,我要向她道歉。我从小就是这家里最不听话的人,顽皮捣蛋,长大后又做了不少荒唐事。我从不推委自己的行为,只在一件事面前保持了沉默,从而让Gisèle为此冤枉地背负着污名直到今天。她是我所知的人里最善良美好的一个,却承受着本不属于她的痛苦和折磨。我的良心无法让自己再沉默。”
  大厅里静得能听见呼吸的声音。我惊骇得手脚发麻。
  Pierre要说什么?
  他要说出Bernard和André的秘密吗?
  他要毁了这一家里老老小小所有的人吗?
  他是不是疯了?
  这时,一只手伸过来在桌下握住了我,干燥,温暖,稳定。
  我睁大眼睛转头,靖平正安静泰然地看着我。但我的心却无法因此而轻松。
  金钱,金钱(云深)
  Pierre此时脸上的庄严郑重我前所未见,仿佛变了一个人。他接着说:“大家都知道发生在去年九月的,一名叫André Signoret 的平民男子与Gisèle公主的新闻,并且都认定公主是他的恋人。但事实上,André当时的恋人不是Gisèle,而是我。那天夜里Gisèle是去André家替我探望和安慰他。而那枚‘青鸟’戒指也是我偷偷拿了送给André的。”
  这绝对不是我能想像得到的言语,而它带给我的反应已超出了震惊的范围。
  “从那以后,虽然我对同性恋的好奇尝试已经停止,愧疚和负罪却一直伴随着我,但我始终没有勇气对媒体和公众说出真相,而是自私怯懦地让Gisèle替我受过。经过一年的军营生活,我学到了很多,尤其是勇敢这个词的含义。因此,我选择在今天公布这件事情的真相,作为送给Gisèle和靖平的订婚礼物和补偿。”Pierre发自肺腑的痛悔恳切让我都几乎相信他所言不虚。
  一阵静默之后,一个人开始轻轻地鼓掌。
  我循声一看,是比利时大主教。然后所有的人都随着鼓起掌来,为我的沉冤昭雪和Pierre的浪子回头而祝贺。
  Félix叔叔这时站起身,端着酒杯,有些激动地说道:“作为一个没能管好儿子的父亲,我感到惭愧。而Gisèle善良的品格和高尚的牺牲更是让我钦佩。让我们再一次为Gisèle和靖平美满的幸福干杯!”
  这是一出排得太好的戏。
  我慌乱地侧头去看坐在我另一旁的祖母。
  她仍安稳平静地坐着,只是给了我一个不易觉察的安抚微笑。
  众人都纷纷起立,举杯祝愿着:“为了Gisèle和靖平!”
  我已被这戏码惊得僵麻,只在众目注视下,木然地将酒杯递到唇边。一口酒入喉,我开始猛烈地咳呛。
  靖平连忙伸手轻拍我的脊背,再对众人抱歉道:“失陪一会儿。”然后揽着我离席。
  我脚步虚浮地和他进了一旁的小花厅里。
  他扶我坐在沙发上,让侍女退下,锁了门,然后端了一杯水,喂到我唇边:“云深,来喝点水。”
  我顺从地张口,冰凉的净水慢慢流过食管,缓解了喉部的不适。
  透过水晶杯子,我看到注视着我的这双眼睛里一如既往的镇静沉稳,这让我的心中突然有了模糊渐生的惧意。
  他将杯子放在茶几上,伸手环了我,和声细语地问道:“好些了吗?”
  我直直看着他,仿佛听不见他的问话,自言自语般喃喃问:“靖平,你跟这事有没有关系?”
  他静静看着我,收紧了圈着我的双臂,慢慢道:“有。”
  “我过了一笔钱到Pierre名下,接着你就听到了他刚才的那番话。”他的叙述温和平稳,波澜不兴,如同在读一条普通的实验数据。
  我盯着他的嘴唇半晌,仿佛反应不过来,然后突然醒了一般站起来,用尽力气挣开他的怀抱,逃到对面的落地窗前,攀着窗帘喘起来。
  猩红的丝绒窗帘在灯下如染了狰狰的血。
  我强迫自己镇静下来,转过身,面对着他,开口的第一个字,声音已哆嗦得走了调:“这是不可能的,我叔叔决不会同意。”
  靖平,求你说你在跟我开玩笑,做这样事情的人绝对不是你!
  “我也过了一笔钱给你叔叔。你那位国王叔叔跟他的二儿子花钱的本事很像。他也同样缺钱。这是一场交易。你情我愿,没有半分勉强。我知道你不会同意,所以没有事先和你商量。我承认这不是一个体面之举,但既然当初你的家族为了保全Bernard而不惜牺牲你的名誉,那么我现在的做法对他们就并不算失礼。你会认为这是栽赃嫁祸,但在我看来,却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他站在原地不动,目光柔和地看着我,但他温言细语的回答却是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靖平,靖平,聪明如你,自然能够导演这场天衣无缝的戏。但是宅心仁厚,清正刚直如你,怎么会又将个无辜的人拖进这泥潭里?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像面对着一个陌生人:“如果说我代Bernard受过让你感到愤怒,那么异位而想,现在换了Pierre替我背黑锅,你就觉得公平了吗?Bernard,André,Alexandra,还有我,为这个悲剧付出代价的人还不够多吗?这种伤害到我就可以停止了,你为什么还要再拖一个无辜的人进来,毁了他的生活?”
  他叹了一口气,回答道:“云深,你别难过好吗?你太善良心软,凡事都先替别人着想。我明白这种做法会让你觉得内疚挣扎,但这是我的决定,与你无关。在这件事情上,最大的受害者是你,最不应该觉得内疚的也是你。如果存在任何道德压力和良心谴责那都是我该面对的事情,你就别再去想了。”
  对了,我只顾着用自己的道德标准衡量他,但却忘记了他所做这一切是为了谁。
  我全身都开始发颤,手里的窗帘几乎要被我抓破:“我真是个不祥的人,就像当初我父母的葬礼因为我而被扰乱。你本是个神一样的人,我却把你拉下尘世,拖进我家的这潭浑水里。该受指责的人,是我,不是你。”我满心都是对自己的愤怒和厌弃,没有一点空间留给伤感,眼泪也就流不出来了。
  他急步过来,一把抱了我,脸上已没了方才的镇静泰然:“云深,不许这么说你自己!你还太小,生活和社交圈子也还没完全打开,而你的性格也决定了你的世界里充满良善和宽容,无法接受现实的自私狰狞。我有自己为人处事的原则,但我也懂得现实世界的游戏规则。我从来不是圣人。你如果了解我在工作里必须要面对的一些人和事,就会明白,在多数情况下,如果坚持非黑即白的道德观就不能维护真正的道德。在不违背基本准则的前提下,事情的解决方法因对象而异。”
  “你的基本准则就是牺牲别人来成全你的所爱吗?”我问。
  他答道:“并不是的。彼之砒霜,吾之熊掌。你认为的牺牲对Pierre来讲却并非如此。首先,从未有人迫他半分,是他自己在名誉和金钱里选了后者。其次,Pierre是男人,舆论对他在私生活方面的要求会比对你更宽容。再者,他历来风流不羁,公众对他的种种绯闻艳事早已见怪不惊,多这一桩也并不稀奇,更何况,他这一年在军队里表现不错,已是一幅浪子回头的模样,大家会轻易地原谅和忽略他以前的所为,包括这一桩。但你不一样。人们从来就视你为纯洁的典范,如果白壁上有了一点瑕疵,毁了公众心中的完美,他们会在心里迁怒记挂你一辈子,而让你背着这种耻辱一世。”
  他辩才极好,逻辑清晰,口齿伶俐。让我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只得转而言之:“那天骑马时,你说过要我学会勇敢和坚强。我现在已经比从前乐观豁达很多,面对流言蜚语,也不再寝食难安。你这时再要为我洗清这耻辱,已没有太大必要。”
  他注视着我,双目如炬:“要你变得坚强并不等于我能忍受眼睁睁看着你把一个不该你承担的重负背一辈子。抛开以上所有道理分析,你可以说我是出于一己之私,容不得你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和委屈。另外选择让Pierre来替Bernard承担这一切还有一个你不知道的重要原因 – 当初跟André一同在拉斯维加斯工作的一名男妓最近向皇室勒索,说他要向媒体披露André的同性恋身份,那么比利时皇室牺牲你来保全某位男性皇室成员的事实就会很快被公众知晓。那人要价很高,极有可能是个无底洞,而且知道André同性恋身份的人不止他一个,你家不可能一直就这么被敲诈下去,所以索性不如就承认是你心地善良一心要保护你的某位男性亲属,所以当初就瞒着皇室的其他人,自己把这件事扛了下来。你目前有三位主要男性亲属 – 你的叔叔比利时国王Félix,你的大堂哥比利时王储Bernard,以及你的二堂哥比利时王子Pierre。所以一旦André的同性恋身份暴露以后,他们三人会成为公众和媒体主要的怀疑对象。而这其中如果André的恋人是Pierre的话,这将会是给你家带来伤害最小的一种选择。”
  我心中纷乱一团,理不清,道不明,只将他的手从我腰间解开,转身背对着他说:“你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吧。”
  身后的人沉默片刻,依旧温声细语道:“好。我在外面等你。”然后留下轻轻的脚步和关门的声音。
  我疲倦地靠在窗前,茫然地注视着窗外。沉沉夜色里,皇宫像座鬼魅幽深的迷城。
  他刚才所说的,并非没有道理,但要我却无法坦然地面对这样的解决方法。我该怎么办?
  “Gisèle。”有人在身后轻声唤我。
  我转身,意外地发现祖母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我面前。
  “在想你的靖平什么时候变成了个伪君子,对不对?”她问。
  我默不作声。
  “除开他刚才劝你的那些道理外,他是不是一个人揽了所有的指责,没有告诉你这提议是谁发起的?”她接着问。
  “不是他自己吗?”我吃惊地抬头。
  她微微一笑:“不是他,是我。而且当初我跟他提出来的时候,他也有些顾虑,是我坚持说服了他。他不想破坏我在你心中的形象,所以这些他自己是不会告诉你的,就一个人全顶下来。”
  “为什么,奶奶?”我迷惑地看着她。
  “当初这事发生得太突然,我一时想不出更周全的法子,只能委屈了你。自从靖平把你从西藏找回来,我就在琢磨补救的方法。做错事情的是Bernard,但为了这个家,必须由另一个人替他受过。而当我们开始为你和靖平准备订婚典礼的时候,正好收到了那个男妓的勒索,我思前想后,觉得André的同性恋身份曝光是迟早的事,不如索性不理会那些个没完没了的敲诈,让这事传出去,而Pierre就成了最合理和最安全的人选- 他不用继承皇位,民众对他没有太多要求;他是男人,民众更容易接受他的纵情和猎奇;尝试同性恋与对他从前参加性乱聚会,吸大麻,和召妓的报道相比,并不显得更糟,老百姓只会一笑置之。”
  “我经历过那种代人受过的痛苦,而现在它又发生在Pierre身上。”我喃喃说道。
  “痛苦?”祖母略带嘲讽地轻笑一下:“你知道从靖平把这提议告诉Pierre,到他跟靖平还价,然后高高兴兴地成交,花了多长时间吗?十分钟。而在跟他父亲协议时,花的时间更短。”
  我心中突然一阵锥刺地痛- 原来这就是我的家人。我的名誉可以做为他们缓解危机的替罪羊,和缺钱时的典当。
  祖母捧起我的脸,轻轻地摩挲着:“这皇宫里没有你想要的干净单纯的幸福。这是部太复杂的机器,有太多交易,无论是出于贪婪还是无奈。你是我如今在这世上最爱的人,但即便如此,为了整个家族和全局,万不得已时我也无法顾全你。皇宫里长大的孩子都世故城府,但你自小纯善,这些东西从来不愿意学,你也学不会。你看看奶奶,我曾经和你一样认为感情高于一切,但我所处的位置强迫我学会把感情服从家族利益。宫廷里容不下正常健全的感情,我这样爱你可还是会伤害你,我不要你变得和我一样。跟靖平走吧,离开这里。他是个高尚正直的人,而且聪明能干。他会保护你,让你幸福。”
  她将我头上有些松动的发簪插好,再理理我的长裙道:“快开始放焰火了,你和靖平该去阳台上站着让记者拍照了,皇宫外面的民众也在等着看你们。”
  我由祖母和女官陪伴着,沿着走廊,向宫殿广场前的阳台走去。华灯微朦的长廊里,我行过一幅幅我先祖的肖像。他们静静注视着我,犹如送别。
  这里是我的家,留下我成长的印记,见证着我青涩年华的欢喜悲愁。但此时,除了对年迈的祖父祖母的不舍,与对Bernard和Alexandra的同情之外,我对这座尊贵的篱笼再无留恋。
  远远地,我已能看见阳台的入口。一个我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那里等我。
  我朝他缓缓走去,一步一步迈过我记忆里与他的片断- 幼时的我与他的荷塘初相遇,轻雨窗前我对着他念“微雨燕双飞”,西安城墙上他揽着我给我讲七夕长生殿,卡斯特琳娜小镇上拱门的阴影里我和他紧密的拥抱,我初夜时在他身下的疼痛与欢喜,西藏白玛寺里他在酥油灯下看我的深情眼睛……
  一幕幕掠过,是我年轻的人生和已然长久的爱情。
  长廊尽处会是我新的人生,正如他背后漫天的烟花,绚丽无匹。
  两个人的生活(靖平)
  订婚典礼结束后,云深和我一起回到了北京。Ann-Sophie太后破例允许她在正式的婚礼之前就离开皇宫,和我一起住在北京的家里,而一年后再回到布鲁塞尔举行我们的婚礼。
  云深已入学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继续她在布鲁塞尔大学中断了一年的课程。我也得到得瑞典医学院批准,在我的院长任期内,每隔一个月才前往斯德哥尔摩工作一个月,而下一个月就可以待在北京既可以陪云深又可以处理我自己医院和公司的工作。
  由于Pierre在订婚宴上的一席发言,云深在世人心中又恢复了往日典雅贞静的公主形象,并多了格外的尊敬和爱戴,因着她代人受过的隐忍和高尚,尽管民众并不知晓Pierre其实也是替罪羊。而对于Pierre,正如意料之中,并没有受到太多非议,多数媒体反而称赞他悔过自新的勇气。看来世人衡量男女的尺度的确相异。
  媒体依然对关于我们的一切都感兴趣,我们的吃穿用度,消遣爱好,甚至包括我们在卧室里做什么。所幸我在北京的住宅有周全的防侵和监测系统,我们的居室又是位于宽阔繁复园林的中央,想要偷拍的记者是无法接近的。但外出时被人追着猛拍却是免不了。我恐怕那些闪光灯会勾起她旧日的惊惧回忆,但她面对镜头时优雅浅笑,风仪完美的模样却让我放了心。
  两个人在一起生活并非是如电影中王子公主结婚后就永远幸福了。像我和她经历年龄相差不少,差异和矛盾更是不可避免。我原本就早熟,这些年来又历事遇人不少,早已养成了理性冷静的个性。而云深只有十八岁,正处于性格成熟和情绪多变的青春期。公众面前,她是行止雍容,端丽清华的公主,而私下里,她与大多数与她同龄的少女一样,天真单纯,追求完美,甚至比她们更孩子气。她自幼感情纤细,又长年痴迷研习音乐,因此更为感性浪漫。
  云深小时候对我的话言听计从,但她现在已经成年,越来越有了自己的主意。我乐于看到这种变化,虽然它有时会导致我们之间的观点不一,甚至争执。
  云深是乖巧柔顺的,遇到我们意见相异时,一般总能相互商量讨论着解决。但偶尔也有发倔的时候,不听我讲道理,像小时候一样用手掩了耳朵将脸贴在我身上,让我再讲不下去。只不过她小时候是贴在我肚子上,现在已够得到胸前。
  有极少的时候,着实把我惹急了,我便沉着脸叫她:“Gisèle!”她会睁大眼睛无辜地看着我说::“靖平你为什么不叫我云深?你不爱我了吗?”然后钻到我怀里又蹭又赖,我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后来我琢磨出来,在这时候一本正经地讲大道理不管用,要先哄她,然后再见缝插针地劝慰讲理,这样往往更奏效。
  我一如既往地忙,而云深在选课时这门喜欢,那门也舍不得,结果选了一堆,也是有点□乏术。每天早上我开车送她去学校,然后上班。下午她下课后,我再接上她一起回家。回家的第一件事,我会督着她和我一起游泳或者打网球,让她更健康一些。我自幼就有每日健身的习惯,但她却从小就不太喜欢运动,现在仍是一回家就同我耍赖喊累。
  “你小时候不是很听话地跟着我运动吗?现在怎么变得这样不乖?”我问她。
  “小时候是因为要讨好你呀。现在我如愿以偿,才不费劲巴结你了。”她精灵古怪地眨着眼睛,冲我扬扬无名指上的订婚戒指。
  “运动是为了你自己的身体,什么时候变成巴结我了?你再不换泳衣我就把戒指收回来了。”我一脸严肃地唬她,然后伸手去脱她的衣服。
  她尖叫着躲闪,忙不迭地换上泳衣跟我跳进泳池里。
  晚饭后,除非是要谱曲或者练琴,她都会到书房里坐在我旁边的那张书桌前。我继续工作,她做功课,一如她幼时。只是当时,她是孩子,我是长辈,而此刻,灯下清雅灵动,楚楚长成的她,已是我的未婚妻子。
  但仍然,她书看累了,还是会坐到我腿上,告诉我她学校里的趣事,听我讲我工作上的见闻,但却时常被亲吻打断。
  玮姨依旧在八点半时会送宵夜进来,云深仍像小时候一样,和我分食一盏羹或者一块糕点,只是多了缠绵。但有时玮姨也留下来和我们一起用宵夜,她就只能坐得规规矩矩吃她自己的那份,但却在桌下用小脚丫偷偷撩我的腿。而我会趁玮姨不注意,在她唇上飞快地一啄。
  夜晚时,则是属于我和她的无间的私密。
  在我生理欲望本应最强烈的少年时期,因为繁重的学业和对疏影病况的担忧,让我无暇顾及与感觉。而其后多年心如止水的生活也让我以为自己有着极强的意志力。但如今到了三十岁的年龄,身体才像是突然醒了。在她面前,我发现自己很难再有自制。
  她不知道自己是性感的。并不需要身体的接触和抚摸,她清澈天真的眸子,嘟起的嘴唇,爱娇时看我的眼风,有时仅仅是看见她□的双脚,就能激起我强烈的欲望。
  有天夜里,亲腻摩挲一阵后,我正要伸手解她睡衣的带子,她忽然贴在我耳边有些扭捏地小声问:“靖平,你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样好吗?”
  我明白她是指疏影。我仍环着她,静默无语,疏影离世前我和她绝望的缠绵又浮现在眼前。
  “对不起,靖平,我不该提这个!是我不好,你就当我没提过!”她急急地说,一脸心疼惶然。
  我握了她的手,平静说道:“你别担心,我并没有难过,只是在想该怎么回答你。和疏影的欢好,并没有多少欢愉在里面,倒更像是一种仪式。当时两个人都知道就要诀别,所以要找一种方法把对方都刻在自己心里面。”
  她看着我,清澈的褐眸里已经泪光闪闪。
  我伸手理理她额上的刘海,轻轻一笑道:“但是和你在一起,有的只是心灵和肉体上纯粹的快乐和幸福。”
  “我会让自己一直健健康康的,陪着你一辈子。”她环着我的脖子吻我。唇齿纠缠间,我尝到她的泪。
  那晚的欢好是她最主动的一次,而我对她的占有则猛烈到近乎狂暴。因为我脑子里突然有了她也躺在疏影那张病榻上的画面,所以只能用与她仿佛无休止的欢爱,来证明她的真实和驱除我臆想的恐惧。
  夜半时,我突然醒来,莫名地没了睡意。我放轻手脚起床,走到沙发前坐下,开了墙角的立灯,把亮度调到最暗,再从面前咖啡桌上的长颈水晶瓶里倒了一杯净水,握在手里慢慢地喝。
  这间卧室按我的喜好,一直以来陈设简练,用色朴净。但现在床前是云深的粉色绒毛兔子拖鞋;博古架上那些名磁古玉旁边,放着一堆她的宝贝- 在孤儿院作义工时一个小男孩送她的纸青蛙,鄢琪教她用蛋壳画成的一个脸谱,我陪她在海滩散步时拾到的海螺,以及她从夜市上淘来的泥人布偶;卫生间墙上的壁柜里满是她各种颜色的护肤品瓶子;洗脸台的抽屉里多了她的卫生棉;鄢琪送她的一只大耳朵布猪正趴在我旁边的沙发上;而卧室中央那张我独自躺了多年的大床上,一个布满乌发的小脑袋正嵌在柔软雪白的羽枕里,沉沉地安睡。
  我的生活从未有如此多的改变,但我的人生却从未如此完满。
  古典仕女般的同学(靖平)
  云深作为外国学生在音乐学院读书。老师和同学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比利时公主身份以及我们订婚的消息。大家起初对她隔着小心礼貌的距离,但后来发现她活泼爱笑,平和谦逊,又体恤他人,就都自然而然地乐于跟她接近。云深很快地融入她同学的圈子里,虽然和他们之间做不到与鄢琪那样全无间隙的亲密知心,但也算是非常融洽友善。
  今晚云深晚上有课,我算着她下课的时间去学校接她。在教室的门口等了一会儿,就看见她与一位高个苗条的女生说说笑笑走出来。
  “靖平,”云深见了我更是笑得小鼻子微微皱起来:“这位是叶浅雪,民乐系主修古筝的高材,比我高一级。我们都选修了这门中国少数民族音乐史。我有不懂的,她都帮我解释。真地是非常感谢她。”
  我朝叶浅雪微笑道:“麻烦叶小姐了,这样照顾云深。”
  “李先生客气了。上这门课需得有些对少数民族的背景知识才理解得透彻。云深长年生活在国外,对这些自然知道得不多。我是云南人,对很多少数民族的历史和风俗比较熟悉。也就顺便告诉云深,举手之劳而已。”面前的女子长发如丝,细眉长目,颇有画里春山秋水的古典仕女韵味,开口的声音也是清越柔缓,的确适合弹古筝。
  又略略寒暄几句,我和云深告辞回家。
  接下来的几周,从云深的嘴里常常可以听到“浅雪”这个名字。不是“浅雪”跟她讲了纳西人在玉龙雪山殉情的风俗,就是“浅雪”送了她一对傣族的花丝手镯,要么就是“浅雪”的古筝弹得像行云流水。除此之外,云深还时常留在学校和叶浅雪一起吃晚饭做功课。
  我和她玩笑道:“为了你的浅雪,你还真忍心把我晚上晾在家里。还好她叫‘浅雪’,要是换了其它中性一点的名字,那些小报记者就该开始飞短流长说公主殿下有新欢了。”
  她撅了小嘴强辩:“这也能让你吃醋吗?我只不过觉得跟浅雪一起学习,效率比跟你在一起的时候要……要高一些。”
  我故作严肃道:“我看全是借口。她到底哪点比我好让你这样喜欢?”
  她对我拌个鬼脸:“你能用古筝和我的琵琶一起合奏《夕阳萧鼓》吗?你知道火把节,三月会,和布依跳月吗?你会唱苗音侗歌,会跳孔雀舞吗?人家浅雪都会。”
  我摇头笑着说:“要拿这些来比,我就只能甘拜下风了。我只会折腾一堆瓶瓶罐罐,兑出些药水来给人喝。”
  她翘着小鼻子,一脸骄傲的神情:“你就会这些呀,比人家浅雪差远了。”
  接着她眨动着明亮的眼睛,认真起来:“我跟她特别投缘,对好多曲子的理解和感受也常常相同。对我没接触过的那些民族音乐和乐器,她都会告诉我它们背后的故事和传说。就连她讲故事时的嗓音都像乐曲。能和这样的人做同学和朋友,我觉得很幸运。”
  “你在音乐学院里,有这样共同语言的同学不是有很多吗?”我问。
  她轻轻摇摇头:“浅雪跟别的同学还不一样。她虽然不像鄢琦只有一个奶奶,但家里也不富裕,所以很早就出来自己打工挣钱了。可惜鄢琪去了西藏写生,要不然她见了浅雪也一定会喜欢的。”
  她顿了一顿,咬咬嘴唇,声音低了下去:“我挺喜欢和佩服浅雪。想想我自己,一出生就什么都有,从不需要为生活发愁,真的是很惭愧。”
  我揽她到怀里,轻吻着她的额头:“小傻瓜,这又不是你的错。一个人的家境和出身是自己无法决定的,但他日后的成就发展多半是靠自己。有钱人家里会出纨绔子弟或者英才,而贫寒人家也会走出自力更生的成功者或者是穷养娇子。只要你不为环境左右,尽最大的努力实现自己的理想和价值,那就问心无愧。你虽然出身显贵优渥,但从不恃宠而娇,轻践他人,在学业上也是勤勉努力,没有半分浮躁。而且在西藏的半年,你一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公主能和一个普通牧人家的女儿一样洗衣做饭带孩子,这种精神和环境上的落差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的。把叶浅雪放在你的位置上,她不一定能做得比你好。穷人家的孩子上进是因为有改变现状的紧迫压力,那是种推着他们向前走的力量。而富家子弟想要保持同样的努力则要抵御安逸生活让人产生的惰性和伸手可及的各种诱惑,这些都是在把他们向后拖的阻力。所以,你有绝对的理由为你今天的成绩自豪,甚至更超过叶浅雪。”
  她抬头看着我,双目熠熠如星:“还有一样,我有你,可浅雪连男朋友都没有。”
  我笑起来:“你连这也要替她操心吗?她条件挺好,估计眼光比较高,只要她自己愿意,男朋友应该是不愁的。你该不会是想替她做媒吧?”
  她不答,只抿嘴偷乐着把脸贴在我胸前。
  从此我们周末的活动常常会多了叶浅雪和云深几个其他的同学。我们一起到山里看红叶,去乡下果园摘苹果,到歌剧院听歌剧,或者就在家里弹琴聊天。
  云深从小因为身份经历特殊,能与她真正交心的同龄朋友只得鄢琪和Olivia两个。叶浅雪比云深大一岁,出身贫寒,但靠一己苦读考入中央音乐学院,应该是个勤奋坚强的女子。更何况她聪慧温柔,秀丽清纯。我看得出云深很喜欢她,也就放心让她们交往。
  今天在家中泳池前烤肉,照例有与云深平素要好的几个同学和叶浅雪参加,我又请了公司里几个年轻同事过来,十多个人在一起,打网球,烤肉,聊天,很是轻松愉快。
  到得最晚的是Nigel。他请假回了一趟英国,昨天刚回来。他和我一起工作八年以来,很少休假,也只回过一次家。上月他母亲联系到我,说她家里有事,请我勿必要让Nigel回家一趟。我于是连劝说带逼迫,硬是让他会英国去休一个月的假。结果他只待了三周就回来了。
  “Nigel,你还算英国人么?对你的生养之地这么没感情。”我递了一瓶啤酒给他。我和他之间,与其说是上下属,还不如形容为朋友更恰当,因此说起话来也没什么顾忌。
  “别提了。我在英国待了三周,就下了十多天的雨。我再不走,人就要发霉了。”他回答得有气无力,看来时差还没倒过来。
  “家里的事都解决了?”我问。
  “能有什么破事?还不是我爸和他几个兄弟姐妹争我奶奶留下的遗产,要我回去帮忙。我可以一点兴趣都没有。”他耸耸肩。
  “跟钱有仇?”我笑。
  他也赖笑起来:“人民币在升值,我这不是要回来挣吗?”
  “说到挣钱,你对市场部主管的位置还是没兴趣吗?那可比你现在的职位更有发展,而且你是完全胜任的。”我把话题转到工作上。他已经多次拒绝了升迁的提议,安于做我的助理。
  “你还没死心?”他笑着摇头,喝了一口啤酒:“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个人,随性得很,最怕压力大。我可不想变成技术主管老徐那样子,才四十多一点,头发都掉光了。不是每个人站在风口浪尖上,都能像你老兄一样悠游自若的。你还是饶了我吧。对了,怎么不见玮姨?我给她带了些英国茶回来。”
  “回苏州她的老姐妹家串门去了,下周才回来。”我答。
  Nigel的目光落在聚在烤架旁的人堆里:“那个端着一托盘饮料在请人喝的女孩子是……云深?!”他一脸讶异。
  “今天碰巧是比利时的劳动节,云深就给家里所有的佣人放假,所以一切事情就只能我和她自己做。”我答道。
  “不知道她的皇太后祖母看到了会怎么反应。”Nigel一脸的饶有兴趣。
  “估计会马上让云深回比利时,这辈子都不会让她再见我了。”我笑笑说。
  “她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Nigel有些感叹。
  “她是独一无二的。”我回答,珍爱中带着骄傲。
  “云深旁边那位个子高高的长发美女是谁?”Nigel向来不掩饰自己对美女的兴趣。
  “那是云深在音乐学院的同学,叫叶浅雪。走吧,过去给你介绍一下,我也该去帮帮云深的忙了。”我和Nigel走过去,与一帮人介绍寒暄之后,终于把他带到叶浅雪和云深的面前。
  最有女人缘的男人(靖平)
  Nigel的目光落在聚在烤架旁的人堆里:“那个端着一托盘饮料在请人喝的女孩子是……云深?!”他一脸讶异。
  “今天碰巧是比利时的劳动节,云深就给家里所有的佣人放假,所以一切事情就只能我和她自己做。”我答道。
  “不知道她的皇太后祖母看到了会怎么反应。”Nigel一脸的饶有兴趣。
  “估计会马上让云深回比利时,这辈子都不会让她再见我了。”我笑笑说。
  “她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Nigel有些感叹。
  “她是独一无二的。”我回答,珍爱中带着骄傲。
  “云深旁边那位个子高高的长发美女是谁?”Nigel向来不掩饰自己对美女的兴趣。
  “那是云深在音乐学院的同学,叫叶浅雪。走吧,过去给你介绍一下,我也该去帮帮云深的忙了。”我和Nigel走过去,与一帮人介绍寒暄之后,终于把他带到叶浅雪和云深的面前。
  “咦,Nigel,你回了一趟英国怎么瘦了一些?”云深睁大了眼睛。
  “我在中国待太久了,回去居然水土不服,一直闹肚子。中国人不是管假洋鬼子叫香蕉吗?那英国人就该管我叫鸡蛋,因为我不但有一颗中国心,还有一个中国胃。”Nigel眨眨那双被公司里的女同事称为“漂亮得要死”的湛蓝眼睛,微笑着将目光投在叶浅雪身上。
  我注意到叶浅雪眸子一亮后,脸慢慢红了。
  “Nigel,这位是我的同学叶浅雪,主修古筝的高材生。”云深为他们做着介绍。
  Nigel端正身架,朝叶浅雪优雅地微微一躬,微笑着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琴音绕梁,浅雪无痕。叶小姐人如其名,琴想必也是弹得极动听。我叫Nigel Cole,幸会,叶小姐。”他的风度仪表是地道的英国贵族子弟,但出口却是字正腔圆的中文。
  叶浅雪惊讶地睁大眼睛:“你是学语言的吗?汉语说得这样好。”
  “Nigel并不是主修语言专业的,而是剑桥生物和商学的双学士。但他到中国的第二年,中文就已经说得和一般中国人没有两样。他一直是我事业上的得力助手,我的竞争公司早就想把他挖走,所以平时我对他一直客客气气,不敢得罪半点。”我插话道。
  此言为实,并非纯属是要帮他在叶浅雪面前挣面子。以他的条件,追女孩子从不需要人帮。
  “叶小姐对网球有兴趣吗?” Nigel殷勤地问。泳池旁边有两个网球场,云深的一个同学和我公司的一名同事正在其中的一个场地上抡拍对抽。
  “我没打过网球。”叶浅雪声音细细地回答。
  “叶小姐要是不嫌弃,我可以教你,很容易学的。”这小子,正中下怀。
  整个下午,Nigel都一直待在叶浅雪身边,教她打网球,又给她烤肉。叶浅雪虽有些扭捏,但也受之如饴,最后由Nigel开车送她回学校寝室。
  客人都散去之后,我和云深在厨房里清理用过的杯盘。等我把最后一批碟子放进洗碗机后,抬头看见云深拿着块抹布站在恺撒石台面上放着的一瓶百合插花前,若有所思地出神。
  “在想什么?”我擦净了手,走过去轻轻揽了她。
  “靖平,”她思虑着开口:“Nigel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你不是从小就认识他吗?你以往到公司来找我,不是都跟他玩得很开心么?”我说。
  她摇摇头:“以往我看他是小孩子看大人的角度,他总是把我逗得很高兴,想很多点子跟我玩。我对他就像跟兄长一样亲近,但对他的其他方面我就再没了解。”
  “你还想了解些什么?”
  “我听说,他……他很花心。”她声音低下去,脸微微红了。
  “你在替叶浅雪担心是不是?”我笑起来:“Nigel是我公司里最有女人缘的帅哥,他人也随和,出去和女孩子约会是常事。不过一般都是别人主动追他。他虽然约会对象换得频繁,但从来不脚踏两只船,也从没听他说过有正经的女朋友。我公司里跟他约会过的女孩子提起他也都没有一句坏话。可见花心这个词用在他身上并不十分恰当,大概只是一直没有遇到他想要认真的那个人罢了。”
  她听完,仍是微皱着眉,将信将疑。
  “或者你也想和Nigel约会约会,凑个热闹?”我故意沉了脸。
  “哎,我,我哪里有。”她吓了一跳。
  我双臂合拢,把她抱在胸前吻吻她的前额,轻笑道:“宝宝,我在跟你说笑。”
  她抬头看着我,认真地问:“靖平,你跟Nigel很亲近吗?”
  我想了片刻,答道:“从我刚开始自己创业起,Nigel就在我身边工作,风浪难关,我们都是一起闯过来。八年前他的办公桌就在我办公室外面,一直到今天。工作上我几乎少不了他。wωw奇Qìsuu書còm网而从私人感情来讲,”我顿了顿:“我认识的人很多,称得上朋友的也不少,但真正能交心的,到目前为止,只有四个。第一个是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卓正,不过自从他上次企图冒犯你之后,我就跟他再没了来往。第二个,是我在霍普金斯的导师Rubinstein教授,他去年因为肝癌去世了。还有一个是我在霍普金斯学医时的同学,但他常年在非洲做志愿医生。而最后一个,就是Nigel。”
  我怀里的小人儿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用手臂圈了我的脖子,急惶惶道:“你还有我,有玮姨,Franois,菊婶,还有家里其他所有的人。”她眼中已隐隐含了泪。
  我轻轻拍着她的背,微笑着安抚:“那是当然。将来还会有我们的三个孩子。宽林和尚说你命里要有三个孩子的,对不对?”
  她绯红了脸,微垂着眼帘,蚊呐一般轻“嗯”了一声,樱唇间噙着赧然的欣喜。
  我再忍不住,低头去寻她的唇。
  她轻笑着躲闪:“哎,哎,说正经的,以你对Nigel的了解,他有没有可能会对浅雪认真?”
  “这倒是有可能。我还没见过Nigel对哪个女孩子刚见面就这么殷勤过。”我答道。
  她似乎略放了心,但接着好像又有别的什么念头在她的小脑瓜里转起来。
  她伸手漫不经心地玩了一会儿我的衣领,秀颀的眉毛微微扬起着,拿雪白的牙齿咬咬下唇,终于开了口:“你,你刚才说,Nigel是你公司里最受女孩子欢迎的男人。那,没女孩子喜欢你吗?”
  她小精灵鬼似地眨动眼睛看着我,半是试探,半是调侃。
  我摇摇头:“最初有人试过,但后来大家都发现我清心寡欲得像个和尚,就不到我这里来浪费青春了。”
  “你真地是清心寡欲吗?”她睁大眼睛认真起来。
  我在她唇上一啄,然后轻笑道:“我是个正常男人,只不过自制力强一点,要留了所有的‘心’和‘欲’来等你。”
  她双颊羞得绯红,垂着眼睛半晌,然后蝶翼般的长睫缓缓抬起,清亮的褐眸里满是缠绵深切的光。
  “我也一直在等你。”她软糯悦耳的声音轻轻说。
  我埋头深深吻她,再不让她等。
  她的舌温润柔软,带了浓浓的甜香。
  她爱吃糖,我平时总督着她不让多吃,而家里为她备的零食也都是低糖的。方才叶浅雪带了一盒椰子糖来,我已经悄悄嘱咐过她不能多吃。她答应得好好,但估计还是忍不住偷偷吃了不少。
  结束了这个吻,我仍环着她,手托着她的下颌,拇指在她润泽温馥的唇上轻抚。“刚才吃了多少糖?”我低低问她。
  她眼中缠绵醺然的波光瞬时没了,紧张地垂了眼不敢看我:“只有一颗。”
  “嗯?”我作势沉了脸,故意吓唬她。
  她经不住诈,立刻承认:“是三……三颗。”说完撩起长睫瞟我一眼,小脸红红的,让我忍不住想咬一口。
  “自己说我该怎么罚你?”
  她不依了,撅了嘴嘟囔着:“没道理,多吃了点糖也要罚么?”
  “当然要罚,不然下次记不住的。”我手上一用力,轻易地就将她抱起来,在她的一声惊呼里,将她仰面放在宽大的恺撒石厨台上。
  她意识到了我要做什么,慌乱地伸手阻挡我解开她的衣裙:“靖平,不行,不能在这里!”
  我已无法停下,吻着她柔软细致的脖颈,手伸进了她裙下:“别怕,今天家里除了我和你没有别人。”
  她的身体已经有了反应,但目光仍是在紧张地四处游移。
  我伸手按下厨台下的一枚按钮,厨房所有窗户的窗帘都自动合起来,留了满室的黑暗和我与她急促迷乱的呼吸。
  炸鱼配薯条的double date (靖平)
  自从知道Nigel 不是个花心种子,云深就对撮合他和叶浅雪热心起来。
  “我们要不要多给他们制造机会相处?”她一脸期许和兴奋地问。
  我笑着摇头:“这种事要顺其自然,外人热心过了头是会物极必反的。”
  云深听了起初还老大不乐意,但很快,事实证明,并不用别人帮忙,Nigel和叶浅雪已经约会起来。云深高兴得就像中了奖,我也乐见其成。
  我们四个人不时也会一起出去喝咖啡,看电影,享受double date的快乐。
  今天接到瑞典医学院的临时通知,希望我能在这周五北京时间晚上七点到九点,与组委会进行视频会议,商讨最近学院发生的一些急待解决的问题。
  但这周五是我与云深定情的纪念日。一年前的今天,在比利时皇宫黑暗的餐具室里,我第一次向她表白心迹。我本打算趁着云深下午没课,中午我就从学校接上她,然后乘飞机去南京,晚上一起去秦淮河,放灯看星星。
  这个日子云深已盼了好久。但考虑到医学院已经容忍我长时间的离职,而组委会的委员都临时改变自己的日程来配合会议已经着实不易,我实在不能以一己之私要求将会议改期,便只能对云深抱歉。
  她初听时小脸上一片失望,但马上又没事似地对我笑:“前几天浅雪还在跟我说后海有一家很不错的钢琴吧,问我们要不要一起去。等你开完会,我们四个不是正好可以去吗?”
  她越是懂事乖巧,我对她的歉疚就越深。
  周五的晚上,我开车送云深到Nigel的公寓。我们会先在这里与Nigel和叶浅雪共进晚餐,然后我去办公室与医学院的同时进行视频会议,而云深就留在这里与Nigel和叶浅雪看一会儿电影,等我的会一完了就过来接她,然后我们四人一同去后海。
  系着白围裙的Nigel给我们开了门。
  “在做什么好吃的?这么香。”云深问。
  Nigel接过我带来的红酒,把我们让进屋里,一边答道:“是我们英国的名菜 – 炸鱼配薯条。”
  “你怕是叫了外卖冒充自己做的,想在叶小姐面前卖乖吧?”我打趣他。
  “拜托,我没得Nobel奖,也没挣你那么多钱,可至少有一样还是能胜过你的 – 我老人家会做饭。” Nigel朝我夸张地一翻白眼,逗得云深咯咯笑出声来。
  “是他自己做的,我亲眼见的呢。”正在厨房里拌色拉的叶浅雪听见了,赶紧伸头出来替Nigel辩护。
  “浅雪,”云深抱着手里的蛋糕,兴冲冲地跑进厨房:“要不要我帮忙?你上次说喜欢吃栗子蛋糕,我就烤了一个带给你。是用鲜栗子做的,不是罐头里装的那种。”云深献宝一样把蛋糕放在叶浅雪面前的灶台上。
  叶浅雪一愣,低头拨弄碗里的色拉,沉默片刻再轻声细语道:“我只是随便一说,你干吗还亲自做一个?有没有累着你呀?” 再抬头时,眼中已有了隐隐的水光。
  “一点都不累。很容易做的。你喜欢吃就好。”云深摇摇头,满脸的快乐。她从昨晚就开始准备材料,今天中午从学校回家,饭也不吃就开始烤蛋糕,做栗子酱,挤花,一直忙到出门前的半小时。一路上还非要自己抱着,怕被碰坏,让我不由打趣她,这样宝贝叶浅雪,是不是不打算要我了。
  “先生小姐们,晚餐准备好了。请入座。” Nigel在客厅里大声宣布。现在刚过下午五点,但为了配合我待会儿七点的会,大家决定提前吃晚饭。
  我们在铺着白色桌布的四方餐桌前坐下。Nigel放上一张竖琴的CD,拉上窗帘让室内变暗,再点燃桌上的蜡烛。斜阳依旧明亮的夏日瞬间变成了温情脉脉的夜晚。
  我打开红酒给每个人都斟上一杯,然后举起杯子朝Nigel致意:“多谢主人,还有准女主人的款待。”我朝叶浅雪笑笑。
  Nigel伸手揽了坐在他身旁已羞红了脸的叶浅雪,满脸柔和笑意地看着她,然后伸头在她脸上轻轻一吻,窘得叶浅雪快要把头都埋进桌子里。Nigel平时除了上班一本正经以外,对公司里喜欢他的女孩子全都嘻嘻哈哈,我从没见他脸上有过如此温柔深切的神情,这次大概是真地动了心。
  我侧头看云深,只见她正用纤白的手指捂着嘴笑,美丽的褐眸里满是晶亮的喜悦光采。
  我在桌下轻轻捏捏她的手,给她一个了然的微笑。
  炸鱼配薯条不算能登大雅之堂的菜肴,但只要进餐的人是快乐的,任何食物都是无上的美味。
  “公主殿下,我听说过最传统的宫廷礼仪是不允许用手直接拿东西吃的,可你不会真地打算用叉子吃薯条吧?” Nigel见云深用叉子去拨自己盘子里的薯条,立即一幅大惊小怪的样子:“我故乡有种说法,薯条一定要用手拿着吃,不然不香。这是在我家里,没有记者看见。你要不要试试?” Nigel冲云深挤挤眼睛。
  云深一愕之后,拿编贝样的牙齿咬了下唇,水灵灵的大眼睛在我们剩下的三人脸上逡巡一圈后,迟疑地伸手拈起盘里的一根薯条,蘸了调味酱,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再咽下去。
  “味道真地比刚才好!”她扬着眉毛,像是发现了新大陆。
  “云深,你刚才根本就还没吃薯条。”我忍着笑提醒着她。
  她红了脸,而Nigel和叶浅雪已经笑得前仰后合。
  只可惜我等不到品尝甜点- 云深的栗子蛋糕,就必须得赶回公司。人在快乐的时候,总觉得时间过得太快。
  我走到电梯口,回头再一看,他们三人站在Nigel公寓的门前朝我挥手。云深站在Nigel和叶浅雪的前面。
  “你开车小心,我们待会儿见。”她的小脸溢满明媚的快乐,轻轻挥动的手指上还泛着隐隐油乎乎的光。
  真实的double date(云深)
  我慢慢睁开眼睛,头脑里一片沉重浑噩,仿佛历经了一场梦魇不断却又无法醒来的睡眠。
  我刚才睡着了吗?我现在是在哪里?
  屋里似乎没有开灯,光线却只是半暗,足以让我看清一排亚麻落地窗帘的轮廓,和悬在它旁边的一枚带流苏的窗帘扣。那是我根据浅雪给我看的一张水族图腾脸的照片,在一家陶艺吧里自己烧制的一枚陶坠。结果靖平看了说像家里的大白鹅茅真。
  这是靖平的卧室,哦不,应该说现在是靖平和我的卧室。
  “你醒了?”一个我熟悉的低润声音轻轻响起来。
  我侧头一看,靖平正坐在我床前的躺椅上,伸手过来握住我的:“你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我对他微微笑:“没有,只是头有点沉。现在几点了?”
  “早上刚六点。”
  “昨晚我们该去后海的,是不是?可为什么我一点也不记得了?”我有些支离的记忆慢慢回来了。
  “关于昨晚你都记得些什么?”靖平的声音温和轻缓。
  “你去开会以后,我们就在Nigel的公寓里看影碟,是Fellini的《La Dolce Vita》,是部我一直都想看的老片子。但是只看了开头一点我就在沙发上睡着了,然后一睁眼就是现在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疑惑着。
  “我走了以后你有没有吃过什么,喝过什么?”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吃了一点我自己做的栗子蛋糕,喝了一杯Nigel调的叫巧克力曲奇的甜酒。那酒很像巧克力曲奇的味道,一点也尝不出酒味,我整整喝了一杯,但没想到后劲这么大。”我说。
  “那酒里放了速效麻醉剂,所以你睡着了。”
  过了半晌,我才说出话来:“谁放的?为什么?”
  片刻的沉默后,他开口:“是Nigel。”
  靖平的脸罩在博古架投下的阴影里,让我看不真切他的表情。
  “昨晚我从Nigel公寓出来以后,就直接开车去公司。刚进办公室的门就接到一个电话,是叶浅雪打给我的。她只说了一句,如果你还想保住你的未婚妻,现在就马上回Nigel的公寓。说完就挂了。我用最快的速度往回赶,虽然不知道这个电话的原因,但我仍给警察打了电话。警察和我几乎是同时到了Nigel家。警察用万能钥匙开了门。叶浅雪并不在屋子里,但是我们在卧室里找到了你和Nigel。你当时已经没了知觉。” 靖平的声音依旧是让人心安地温和,但握着我的手却紧了起来。
  Nigel?长年来像亲人和朋友一样的Nigel?
  惊异,恐惧,痛苦,与厌恶让我蜷缩成一团。
  “他有没有……他有没有……”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抖索,支离。
  靖平迅速地扳了我的肩,连声说:“没有,没有。他还没来得及,只是脱了你的衣服。”
  我心里一松,但在Nigel面前赤身裸体的画面仍然让我羞耻愤怒到了极点:“他这是为什么?我从没伤害过他,可他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上帝准备了这样多的噩梦来惩罚我?”我喊着,泪水流了满脸。
  靖平收紧双臂把我攥在怀里,决然说道:“云深,这不是你的错。只因为你太过美好,而男人都有将美丽的东西据为己有的欲望,只不过有人能用理智来控制,而另一些人,却不能。”
  我在他怀里痛哭着,直到泪水缓解了我心中啃噬的痛苦与屈辱。
  “浅雪呢?”我突然想了起来:“她有危险吗?”我慌乱地要下床。
  靖平按住了我:“她没有危险,你不用担心。”
  “那她人在哪儿?”我急得不行。Nigel有伤害她吗?她是怎么跑出来通知靖平的呢?
  “她人在警察局的拘留室里,和Nigel一样。”
  “为什么拘留她?她不是给你报信救了我吗?”我吃惊得无以复加。
  “她的确是报信救了你,但在此之前,她一直是Nigel的同谋。她自己承认的。”片刻犹豫之后,靖平回答。缓慢的平静里有些许隐藏的艰难。
  我慢慢靠回床头,全身都是麻木的,再感觉不到一丝方才的愤怒痛苦。
  “Nigel的计划,她从头到尾都是知道的,对吗?”那声音空洞得不像我自己的。
  靖平的沉默意味着确认。
  “我以为我幸运地又遇到了另一个鄢琪,但却不知道,这不仅仅是我的一厢情愿,而且自己居然如此招人恨。” 我喃喃说。
  “云深,别因为另一个女人的病态心理就否定你自己。”他急了。
  “她有没有说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急切地想知道原因。
  “警察审了她几个小时,她除了说自己愿意坐牢以外,再不肯张口。”
  “你打算拿Nigel和她怎么办?”我问。
  “这是□未遂罪,一个主犯,一个从犯。法律上该怎么判就怎么办。”他的回答平淡得不带一丝感情。
  我与叶浅雪相处只得几月,即便如今知道她以往的微笑温善都是虚假,但想起她的人生从此尽毁和所要面对的铁窗牢狱,我却无法对她将要受到的惩罚感到快乐。
  靖平和我不同,他是个理性的人,从来就知道把想做什么和该做什么区分开。但我了解他同时是个细腻敏感的人,能感受和回应最细枝末节的感情。这感情包括爱情,亲情,也包括友情。Nigel是靖平现在仅有的两个知心朋友中唯一在他身边的,而且与他并肩工作了八年。Nigel企图侵犯我,为此会受到比浅雪更严厉的裁决。靖平,你是不是真地能如你方才的声音一样,平静得波澜不兴。
  我伸手拧开床边的柜灯,柔和的灯光让我看清他的脸。这张我熟悉的脸依旧是平和沉稳的,只除了那双好看的凤目里多了我从未见过的红丝。他身上的衣服仍是昨晚去Nigel家时穿的衬衣和西装外套。他是很爱整洁的一个人,从内到外的衣物必定是要每天换的。但昨晚,他大概从警察局回来以后,就坐在我身边直到现在,连洗澡换衣服都忘了。他在想些什么?恐怕不仅仅是担心我在知道真相后的情绪起伏。
  “靖平,我想去趟警察局。”我说。
  “不行。Nigel和叶浅雪,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个你都不能见。我不会让他们再靠近你。”他的回答前所未有地强硬。
  “我想见叶浅雪。我和她之间有些问题需要答案,否则我的心没法安静。”我伸手过去握住他的:“我猜你和Nigel之间也一样。”
  牢狱(云深)
  我们的车驶入警察局大门时,两名穿着制服的警员从我们旁边经过。我浑身突然一个激灵,然后微微抖起来。
  “你怎么了?”靖平揽紧了我。
  “你说昨天晚上警察和你一起去了Nigel家。那他们也看到了我当时的样子吗?”我的脸一定是白了。
  “没有。当时我最先冲进卧室,看到你躺在床上,就抓起被单罩住你,因此后面跟进来的警察并没有看见你的身体。别担心。”他安慰地一笑。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从警察局的办公楼走到后面的审讯室,要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侧厚重森冷的水泥墙上,间次排列着窄小封闭的金属门。那里面就是一间间的拘留室。除了我们的脚步声,四周再没有别的声响,但每一扇金属门后面都拘着一个人。
  我找不到任何有另一群生命只与我一墙之隔的证明。他们太安静,静到似乎没有呼吸。他们都是罪犯,或者杀了人,或者偷了财物,或者是□,而等待他们的会是牢狱,甚至刑场。在这群人中,包括昨天还与我笑语晏晏的浅雪和Nigel。
  我明明穿了足够的衣服,但却仍是手脚冰凉。若不是身边一直握着我手的靖平,我几乎想要奔跑着逃离这个地方。
  警察局长亲自把我们引到审讯室门外,然后客气地对我说:“叶浅雪已经在里面了,您现在要进去吗?会有四名警员在里面保护您,您不用担心安全。”
  “谢谢你。”我对他说。
  “你确定不要我陪你进去吗?”靖平仍是不放心。
  我摇头:“她只是个弱女子,吃不了我的。”然后垫起脚尖,在他颊上安慰地一吻,跟着两名女警进了审讯室。
  这是间不大的屋子,用一种好像是防弹玻璃做成的隔墙将屋子隔成两半,浅雪就坐在玻璃的另一端,她身后站着两名配枪的女警,而陪我进来的两名女警也都配着枪,她们安静地站在我身后,警惕地看着我对面的浅雪。这样大的阵势是为了保护我吧,因为我是比利时公主,我的安全受威胁会引起外交争端,哪怕我现在面对的是一个面色苍白的瘦削女子。
  浅雪坐在我对面,裹在一件陈旧的军大衣里。她垂着眼并不看我,白皙精致的下巴贴在军大衣领上的一团污渍里。她平时很爱干净,衣物一尘不染,身上总有股淡淡的玫瑰香。而现在,她身上的这件军大衣该是经年没有清洗过,大概还带着别的犯人的体味。但她好像并不在乎,只安静地坐着,长发垂在颊边,发上的一团油渍将以往丝缎般柔亮洁净的头发粘成杂乱的一团。
  往日里,淡淡春山,盈盈秋水,诗词古画般的浅雪,一夕之间竟让我几乎认不出。
  “你还好吗?”我问,有些分不清自己此时心里对她的情绪- 愤怒?悲哀?怜惜?困惑?或者兼而有之?
  “比你昨晚喝过药之后的样子要好。”她终于抬头看我,细长的眼眉里满满盛着嘲讽。
  一旁的女警正要干涉,我朝她摇摇头,再问浅雪:“当初你答应跟Nigel合谋,是因为他胁迫你吗?”
  “他没胁迫我,是我自愿帮他的。”
  我多希望能听到相反的回答。
  “我能知道原因吗?”我再问。
  “原因是我受够了你在我面前的假好心和炫耀。你以为我真那么喜欢看你在我面前卖弄你的出身和财富,以及表演你那完美的爱情?学校里的领导,教授,学生面对你时毕恭毕敬的奴才相和恭维奉承还不够?你还喜欢让类似我一样的小人物在你面前自惭形秽,剥夺我的尊严,你才满足,是不是?”她冷冷地回答。
  “叶浅雪,嘴里放尊重些!”她身后的女警终于喝斥起来。
  这是我亲耳听过的,最尖刻的指责和诬蔑。换了过去,我早已会难过得泪流满面或者气得浑身发抖。但历经过替整个家族背上与André的绯闻的黑锅后,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已强了很多。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那为什么最后关头,你又改变了主意?”
  “我有义务告诉你吗?”她仍是漠然的语气。
  “没有。但我希望能明白。”
  她垂了眼帘,看着大衣襟前的一团污渍出神。片刻后,她的声音响起来:“那个栗子蛋糕真是你做的?你家里有那些个高明的厨子,还能让你堂堂公主亲自动手?”
  我轻轻笑了一下:“我家菊婶做的中式饭菜点心没人能比,但西点会稍逊一些,特别是这个栗子蛋糕,每次做栗子馅时,朗姆酒的比例都会放得稍差一点,而且花也是我做出来的更好看一些。我只是想做一个更好的给你。”
  沉默半晌,她终于开口:“你真想知道么?那么我不想让第三个人听。”
  我还没有回答,审讯室的门已经开了。靖平箭步走到我身前,后面跟着如临大敌的警察局长和其他警员。
  “云深,不用再多话,马上跟我回家。这本来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不能再拿你的安全冒险!”靖平语气中不容辩驳的强硬并不让我吃惊。审讯室里有摄像头,我与浅雪方才的对话,他在隔壁的监视器里一定也看到,听到了。
  “驸马爷这么快就赶过来保护娇贵的公主免遭邪恶巫婆的伤害啦?”浅雪满脸嘲讽的刻薄,让我已找不出以往半点她文秀柔美的样子。
  靖平转身对着她,眼中一片阴霾与森冷:“你的电话救了云深是没错,可你一直以来也在配合着Nigel的计划,是从犯。你该受的惩罚一分不会少。”
  “靖平,”我拉了拉他:“我想单独和浅雪谈一会儿。”
  “不行。”他答得斩钉截铁。
  警察局长也接口说:“公主殿下,您跟一般人不同。您的安全如果出了问题,我们会但很大的责任。”
  我对他说:“局长先生,抱歉我让你们为难。我是想单独和叶小姐谈一谈,另外请关掉监视器的声音,但是你们可以保留监视器的图像。一旦真地觉得有不妥,你们可以随时进来,我并没有什么危险。这是我的请求,一切后果都会自己承担。”
  局长为难地看着靖平。
  我握着靖平的手,他的手居然比我的还凉:“你说过一个人的成熟程度与他的责任感密不可分。我知道自己现在的要求很莽撞,是在对你和保护我的警察不负责任。但坐在我对面的这个女子,她此刻的境遇也是与我有关,尽管我还不知道这是怎样的关联。我做不到拂袖而去。”
  “责任感是针对合理的事和正常的人,但那并不说明你对别人的病态心理也有义务,尽管那人声称你是她的病因。”他仍是坚决地摇头。
  我看浅雪一眼,她仍一脸的漠然无谓,仿佛我们在讨论的人与她无关,而对她将要面对的刑罚牢狱也无动于衷。
  我轻声对靖平说:“你以往在医院里见多了垂死的病人,是不是?如果你知道你正在研制的新药或许可以留住他们的生命,但却还没有经过药检局的批准,你是会避免责任而看着病人死去,还是会冒险给他们服药尽管那可能会让你吃官司?”
  “云深,你在给我出难题。”他的两条剑眉攒了起来。
  我握了他的手放在心口:“我知道,所以很抱歉。她初衷的确是要害我,但如果没有她,我此刻的处境已经不堪设想。她心里有结,我也有疑问。我不是要当救世主,只是想知道这其中的真相,万一可以让她免除牢狱。靖平,她只大我一岁,这辈子可能会就此毁了。你能不能答应我的要求,让我不顾你的担心自私一次?”
  他深深看我半晌,缓缓开口道:“我和警察会一直在外面看着你们。如果你觉得想让我们进来,就举起你的左手挥一挥。”
  浅雪无痕(云深)
  审讯室里只剩了我和浅雪,中间隔着一道泛着冷光的防弹玻璃墙。
  “他们已经关上了监视器的声响系统,应该听不到我们的谈话。”我对她说。
  “我做了什么,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用不着别人替我求情。你如果想用同情的借口来挖我的隐私,那是打错了算盘。”她说道,依旧冷冷地。
  我静静看着她:“和你相处几个月,我就真的给你这种印象吗?如果真是如此,你又为什么会打电话给靖平,让他来救我?”
  她将脸扭到一旁,避过我的目光,答非所问道:“你知不知道你这叫愚善?这样的性格在这个社会上独立生活,会被生吞活剥得连骨头都不剩,尤其是我这样心如蛇蝎的女人。”
  我微微一笑:“我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弱,你也未必有自己说的那样狠。”
  “我为什么会‘心理变态’对你来说真这么重要?” 她回头直直看着我,眼中的怀疑夹杂着犹豫。
  “是的。”我回答。
  “为什么?”
  我沉默片刻,抬眼坦然地迎着她的目光:“你送我的那对花丝银手镯,我戴了一段时间,有些地方就有些发暗。我拿洗银水擦了擦,就恢复了光泽,还和原来一样好看,我也就时常戴着。如果相反我就此把它们束之高阁,那岂不是我自己的损失?”言毕,我对她轻轻莞尔。
  她垂眼看着襟前的衣服半晌,长久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不变,但声音却缓缓而起:“我父母都是小县城里的小学教师,他们并不富裕,但却省吃俭用,从小给我请老师教我弹古筝,希望我有朝一日能有大出息。我们清贫,但却和睦快乐。我高中时最好的朋友,是同班一个叫段萍的女生。她是县长的女儿,但却一点没有官小姐的架子,和我很知心。我那时偷偷在和班上的体育委员谈恋爱。他叫陈冠伟,个子高高的,笑起来很好看,篮球打得特别好。我们恋爱的事情瞒着家长和老师,只有段萍知道。她会为我的喜悦而高兴,也会在我们吵架时为我们劝和。我对她完全没有秘密。”
  听着她的叙述,我心中隐隐不安起来,仿佛电影里悲剧发生前的铺垫已经完毕。
  她接着说:“高三刚开学的时候,我父亲因为两年前贪污了一笔学校的公款而进了警察局。原来为了让我在高三毕业时考上中央音乐学院,这几年父母在我身上下了大功夫,请最好的古筝老师,换最好的琴。这其中不菲的花费就出自这笔公款。父亲要被判刑坐牢,我那时觉得天都塌下来了,但除了和母亲抱着哭以外,我再没有别的能做。这时段萍说她做县长的父亲跟警察局长很熟,可以帮我。那天放学,我和段萍一起去警察局长家,为我父亲求情。那位张局长很热情,说凭他的人脉和权势不但能让我父亲洗脱罪名,还能给他调个学校继续教书。我感激得哭了,都不知道该怎样报答他。段萍安慰了我一会儿,然后就出去上卫生间。她刚一离开房间,张局长脸上和蔼的笑就变了味道。他把我抱起来,拎到床上,开始剥我的衣服。我拼命挣脱了他扑到门边,却发现门被人反锁了。我最终没能斗过这个长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让他如了愿。以前在跟陈冠伟最亲密的时候,他尝试过想要更进一步,但我拒绝了他,说要留到和他结婚的晚上。我很早就念过“洞房花烛明,舞馀双燕轻”,一直想着要像古人一样在洞房的晚上把自己的初夜给他,而我们的爱情也能像诗句一样缠绵悠长。然而我真正的初夜却是躺在一个与我父亲同龄的男人身下,流着血,听自己的哭叫。我一边哭,一边叫一个人的名字。奇怪的是,那人不是陈冠伟,也不是我的父母,而是段萍。”
  她的叙述平静得有些漠然,仿佛是在叙述一个听来的故事。我却愕得手脚微微发麻,只觉得五脏都扭成了一团。
  她伸手将垂到眼前的发丝掠到耳后,继续道:“那天以后,我父亲果然被放了回来,又被调去另一所小学当了老师,但我的噩梦却才只是开始。段萍在人前仍是对我一幅亲热闺蜜的模样,时常要我放学后去她家和她一起做功课,但实际上是去满足张局长的需要。我必须随叫随到,还要在床上对他笑,要发出他喜欢听的呻吟,让他高兴,否则我父亲还得回牢里去。有天在他家,我履行完‘义务’,穿上衣服准备回家。推开卧室门正要走出去,我看到陈冠伟站在门外,一脸煞白。我不知道他在门外站了多久,但刚才卧室里的声响他一定都听到了,因为他狠狠看着我的眼睛里充满前所未有的憎恶和仇恨。”
  浅雪在说最后一句话时,一种突如其来的仿佛哽咽样的东西打破了她平淡的语气。她马上停了下来,将头扭到一侧。悬在她颊边的长发让我看不清她的脸,只听到她忽然变得沉重急迫的呼吸,仿佛快要窒息的人在最后一点氧气耗尽前的挣扎。
  过了半晌,她继续,但已没有方才的平静漠然,而是带着种呓语样的喃喃:“他扬手给了我一耳光,对我吼了一声‘□!’,然后摔门而去。我愣愣地站在原地,让比被张局长□时更甚的痛苦和绝望撕扯着自己。这时段萍走到我面前,平静地看着我。就是这位我最好的朋友把我推到一个长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的床上,又把陈冠伟带到卧室的门外。‘你一定很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她对着我笑:‘你长得漂亮,成绩比别人好,琴又弹得出色,一直都是老师的宠儿,同学中的明星,和陈冠伟的心肝宝贝。可现在他们要是知道你在和一个年龄可以做你父亲的男人睡觉,又会怎么想你?’原来她早已恨我各处比她强,而她暗恋陈冠伟已经多时,把我推到今天山穷水尽的地步,她谋划已久,平日的亲密知心只是伪装。我当时真想杀了她,但父亲的把柄还在他们手里,我只能理理散乱的头发,背着书包回家。从此我依旧按时去服侍张局长,而陈冠伟已视我如敝履。我并没有像小说的女主角一样从此一蹶不振,相反,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勤奋努力地练琴和学习。为了让我能进入中央音乐学院,我的父母已经付出了太多。我已被夺去了贞操和尊严,升学深造是我所剩的唯一,我不能再失去。终于高三毕业时,我如愿以偿。我离开了云南的小县城,来到北京。这一年来我噩梦般的经历,父母并不知道,还把段县长和张局长当活菩萨一样感激。而陈冠伟,他从那天起,就再没和我讲过一句话。我在音乐学院的第二年,给陈冠伟写了一封信告诉了他事情的真相。他回信说他对我的谎言已经不感兴趣,段县长已经为他和段萍办了去新西兰留学的手续,他们过两年就会结婚,让我别再打搅他。从此我就果真再没有过他的音讯。”
  我以前只知道她家境贫寒,吃苦不少,但未曾料这清丽文秀的女子竟经受了如此惨烈可怕的遭遇。她为何会对我心生反感,我已大概猜到。
  “我给你的感觉很像当初的段萍,是不是?”我问。
  她轻笑一下,没有否认:“我也常常告诉自己你并不是她,但你们俩人的样子常在我眼前叠在一起。我像是中了邪,却控制不住自己。”
  “那Nigel呢?你喜欢他吗?”我问。
  “初见时是有好感,可约会了几次,他就告诉我,你一直以来都是他的一个梦想,他不想破坏你和李靖平,但却想和你亲热一次,要我配合帮他圆了他的梦。事后他会清理掉一切痕迹,任何人都不会发觉,包括你自己。当时我母亲正需要做心脏移植手术,所有的花费加起来差不多要五十万,我家里根本负担不了。Nigel说只要我这次帮了他,他可以给我五十万。我当时听了,把手里的咖啡泼到他身上,转身就走。可那天晚上,我不得不告诉自己,这样做是肮脏卑鄙的,但那五十万可以救我母亲的性命。而且在我心底最深处的角落竟有一丝隐隐的快意。我是蝼蚁一样草贱的平民,我的贞操和尊严可以被人买货物一样地拿去。段萍是官小姐,你更是金枝玉叶。你们是这个社会中的上层,你们的一切都是尊贵和可珍惜的。我无法报复段萍,但现在有机会让高高在上的公主也经历一下我当初的遭遇,这想法像毒药一样诱惑着我。”
  她最后的叙述让我心里有些恐惧地一颤,但我强迫自己镇定:“是什么让你在最后关头又改变了主意?”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说道:“那天晚上李靖平离开后,Nigel就在你的酒里放了速效麻醉药,你很快睡着了。我离开Nigel的公寓在街上闲逛,按计划我一小时后再回去,那时候Nigel会喂你一些清醒剂让你醒过来,我们会告诉你你喝多了酒醉过去了。我漫无目的地在夜灯下行走,脑子里却全是自己当时被张局长□时的场景。那种被撕裂的疼痛和让人恨不得死去的屈辱又充斥了我的感官。我告诉自己,她这时没有知觉,因此也就不会觉得痛苦。可我说服不了自己,那种疼痛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以至于我想要叫出声来,再没法忍受下去。最后我对自己说,或许她没有骗你,那个栗子蛋糕真的是她自己做的。于是,我在一家小杂货店里给李靖平打了电话,让他回来救你。”
  我专注地看着她,心里有着百种情绪,模糊混杂,但却强烈汹涌。
  “你不想救你母亲了吗?”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
  她沉默半晌,再开口时已有一丝喑哑:“我卖了自己都想给她治病。要是我没本事留住她的性命,我的心会痛一辈子。可要是我帮着Nigel□你,那不得安宁的会是我的良心。”
  寻梅(靖平)
  云深从审讯室走出来时,满脸的苍白。
  我正要开口询问,却被她摇头止住:“你先什么都别问,好吗?我累得很,想回家。”
  从警局回家的路上,她直愣愣看着窗外的行人与车辆,沉默无语。她此时定是不想说话,我心中再急,也只能坐在她身边,安静地握着她的手。
  到家后,她却并不回屋,而是执意要在园中走一走。她想清静一会儿,我也就随她,但却不放心此时让她独自在园中乱转,于是就离了她十步跟在身后,慢慢随着她走。
  时值深秋,园中各色菊花开得繁盛绚丽。家中花匠已尽了力让园子里多些颜色,但怎奈今年的冬天来得太早,空气中的萧寒已不是任何花红叶绿能压得住的。
  云深不紧不慢地前行,但脚步里少了以往的轻盈。小径两旁的潭石花木似乎引不起她的兴趣,她的头一直朝着前方,但又略略低垂着。
  她在荷塘前停下,默默对着一平如镜的水面。塘中荷花的枝茎已被修剪殆尽,只余了塘底的荷根,静待翌夏的锦绣繁花。远处的留听桥在水中留下一个完满的倒影,平静而冰凉。
  我站在云深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压制住心中的焦虑和疑问,安静地等待。
  终于她慢慢回头,满面泪痕,秀目红肿,应是已哭了多时。她自幼敏感易哭,但成年后已逐渐坚强成熟了许多,她此刻眸中的凄婉痛彻,我已历久未见,心中不由一阵惊痛起来。
  她隔着泪看着我,嘴唇有些哆嗦地开口:“我十二岁时坐在你的车里,看到了有生以来的的一个乞丐,你告诉我他们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靠乞讨为生。那时,我第一次知道,在布鲁塞尔宫的雕栏玉砌和北京家里的亭台楼阁之外,还有这样一种悲苦的人生。那天晚上,他在秋天的寒雨和路人的漠视里死去。我坐在你身旁,难过得无法说话,但当时你眼里的自责和痛苦却让我欣慰,因为我确定了你和冷漠自私的众人是不同的。后来在学校门口,我看见赵倩倩对一个行乞的老太太又踢又打,我这才发现,原来那种对弱势者的轻蔑和凶残在这世上并不是少见的,它甚至存在于一个家底略丰的孩子的心里。我是愤怒的,但心里的悲伤更多,这就是为什么我打了她,却反倒比她哭得更厉害。你当时的正直和强硬让我坚信这世上终究是正义和善良多。我十七岁的时候在西藏和洛桑的家人一起生活了半年。他们是平凡的牧人,辛苦却和睦。我就以为这世上大多数的人就都是这样,清苦辛劳,但却有他们自己真挚纯净的幸福。我从不需要为物质发愁,却从小缺少完整的家庭和亲情,即使爱情也是幸运得来的。可见上帝是公平的,他为每一种人生都安排了不同的幸福与欠缺,因此我不必内疚。于是我心安理得地生活着,活在一个童话一样的世界里,享受自己的爱情,探求喜爱的音乐,对于平凡人家的生活,我把它想像成朴素真挚的浪漫,欣赏赞叹甚至还有些憧憬,但我却看不到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愁苦和无奈。我去老人院作义工,为孤儿筹款,以为做了这些,多少可以帮些人,但我却没想到,或许是不敢去想普通人除了要为生活奔波劳碌外,他们还要面对权势和富有阶层的欺凌和侮辱。卿亮的家里有钱,就可以逼着鄢琪去堕胎;André是平民,就可以被我家里强迫一辈子也不能回比利时;那个在托斯卡纳遇到的小姑娘Gabriella,她的姑妈为了要养活三个孩子,年纪轻轻就已经一身的病;而浅雪……上帝不是公平的,那样的屈辱和凄苦不是什么纯净的心灵和朴素的幸福所能补偿和平衡的,而是残忍和悲凉的极致!”
  她最后的话语带着强压的哽咽,变得不连贯起来。我明白她此时的冲击与挣扎。人生于她才是刚刚露出真正的面目。
  我没有像以往一般上前抱她在怀里,哄孩子样地安慰,而是站在原地,平静地说:“乌托邦是美好的,但只要人性的自私和贪婪无法根除,它就只能是一个幻想。现实的世界里,弱肉强食,欺凌贫弱,并不少见。但正义和善良也是存在的。乌托邦无法实现,但却可以趋近。有很多人在自觉或不自觉地为它努力着。要帮助和维护弱势的人群,你自己首先就要学会强大和坚韧。你是我所知的人里最善良无私的一个,并非是因为你从小受人保护,不知人性的阴暗,而是因为你的天性就是如此。就凭你现在在为一个差点害你被□的人伤心,无论她的遭遇是什么,都不值得你这样伤心,甚至自责。”
  她回头看着一平如镜的荷塘,然后缓缓启口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关于一个贫家女子为救父亲而被剥夺贞操,爱情,和尊严的故事。
  “放过她吧,靖平。命运对她已有太多不公。”她走到我面前,把手伸向我。
  “你从审讯室出来,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料到你会这样说。”我握紧了她的手,纤长的十指滑润冰凉:“可她是□未遂罪的从犯,已经构成了犯罪,于法而论,她必须承担刑事惩罚。于情而言,你平日对她仁至义尽,而她却参与这样一个企图□你的阴谋。想到一旦这个阴谋得逞所会给你带来的伤害和噩梦,我就会不寒而栗。我没有要求加重对她的惩罚,已是看在她最后关头幡然悔悟,有所留情。这件事情虽然还没有发生,但它给你造成的伤害已经不小,尤其是叶浅雪对你信任的背叛。你心里难受,只是不说。我不会放过这样的人。”我用的声音不大,但她能听出里面的不容辩驳。我很少跟她这么说话。
  她眸子里泛着微润的光,看我良久,轻叹一声开口道:“你在乎我,容不得别人伤我分毫。你疼惜我的心,我是珍爱和感激的。可是这世上有太多的人不如我幸运,叶浅雪就是其中之一。”
  “不幸的遭遇不该成为害人的借口。”我依然雷打不动。
  “她那样可怕的遭遇,又在那样小的年纪,换了是我,心理多少也会扭曲。从她最后救我,你就能知道她本心还是善良的,只是心里有些魔障,况且她需要钱救她母亲。”
  “云深,农夫和蛇的故事你听过没有?”我问。
  她浅浅一笑:“当然听过。愚善的农夫看不清毒蛇的真面目,而用体温去温暖它,最终却被咬死。这种不分原委曲直地给予帮助,其实是害人害己的纵恶。但叶浅雪并不是个坏人,她只是个被命运折磨得一时昏头的可怜女子。放过她,对于我们来讲最多带来一时的不甘,但这于她来说却是整个一生的前程和幸福。而她要坐牢的消息很可能也会要了她母亲的命。你这人平时一贯公正温善,但因为事情涉及到我,你就没法不带了感情在里面。换个角度站在叶浅雪和她家人的位置上来想,你就会觉得释怀一些。”
  我看着她,半天说出一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逻辑起来?”
  她眼波一转:“你常说我的思维是跳跃性的,能在时间和空间里跳来跳去,看到簪花仕女图上的小狗就马上想到古埃及宫廷里的宠物猫,而下一秒就已经编好了一个在法老墓里探险的故事。我喜欢顺着自己的感觉走,但你大多都是以逻辑和合理为先。我平时虽然迷迷登登,但并不是说关键时候我就不会用道理来想问题。再说了,”她身体偎过来,双手环了我的脖颈,温软的呼吸吹在我耳边:“靖平你这个人是最讲道理的,也知道浅雪她情有可原,只是担心放过她我心里会不舒服。现在我已经替你解除了这个顾虑,靖平你就不用不好意思怜香惜玉了。”
  我此时心里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狠狠揽了她,咬牙道:“小狡猾,你什么时候学会了给人灌迷魂汤?我是不是该把我的律师解雇了让你去做?”
  她大概是觉察我已有所缓和,就妩媚地笑起来,七分快乐,两分得意,再带一分狡黠,像只骗到葡萄的小狐狸。她垫脚在我唇上轻轻一吻,柔声说道:“我的迷魂汤味道不错呀,还能强身健体。而且我只卖给你,又不收钱。你还不满意吗?”
  我笑起来,正想俯身吻她,她却皱皱小鼻子,开始东看西看:“咦,怎么会有隐隐的香?肯定不是菊花。会是梅花开了吗?”她拉起我,急匆匆朝旁边的雪香阁跑。
  我的太祖母最爱梅花,雪香阁里的珍品名株都是她当年亲手所选,每一株都一直活到现在。如今还未到惯常的梅开季节,株株梅树都含了花苞,在玲珑山石间,静静而待。但有一株绿萼却如雪地开了半树,轻润绵长的香幽幽地弥了满园。
  云深走到树下,仰头细细看了半晌,然后闭目伫立,似在遐思神游,或是细品梅香。
  这株绿萼是疏影的最爱。有一个月夜,我们曾偷偷携手赏梅,疏影用温婉的声音向我轻轻吟那首陆游的《咏梅》: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为尘碾做泥,唯有香如故。”
  她在感叹寄人篱下的寥落,伤怀我母亲要她远离我的暗示,告诉我她心中的孤傲决绝。
  疏影,我少年时深深爱恋的女子,她如同野地荒水间一枝寂寞的病梅。我拼了全力却仍然眼睁睁看她凋零。
  这时云深回头,背着身后点点簇簇的雪瓣绿蕊,对我盈盈地笑。她如白梅初开的笑脸让我心头的阴霾伤怀渐渐淡去。
  今日的云深早已不是那个在听我念“碧云天,黄花地”时会抱着我哭的孩子。她更像眼前这株生意盎然的绿萼,迎霜傲寒,清艳幽逸。初开时已是如此风华,那么它的盛放又将会是怎样的景象?
  放手(靖平)
  根据云深的请求,叶浅雪被无罪释放。而她的这段不光彩的经历也按云深的要求没有对外公布。于是,叶浅雪仍是师生心目中那个温柔清纯,才华出众的学生。但她却申请了一年的休学,说要回云南照顾病重的母亲。而这一次,没有用云深开口,我就让人将叶浅雪的母亲接到北京,让我手下最出色的心脏外科医生为她成功地做了搭桥手术,并承担了全部的费用。
  叶浅雪临回云南之前来向我们辞行。面对我和云深,一贯风情云淡的她显得有些局促:“我现在无论说什么,都像是个得了便宜的小人。但我还是要说,我欠你们的远多于感谢两个字。”
  我平静回答说:“一声谢谢就可以了。为你母亲治病也是我作为医者的本分和道德。”
  云深温和地对她微笑:“你回去以后除了照顾你妈妈,自己也放松调整一下。过去的毕竟都过去了,磨难有时也会是财富。你这样出色,会有很精彩美丽的人生在等着你。我们明年开学时再见,那时候我们就一级啦,可以一起上更多的课。”
  叶浅雪微垂了头,光泽的长发滑过来挡住了面颊。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已经太打搅你们,我告辞了。”
  我和云深送她到大门口,她转身看着云深,秀长的眼中有水光浮动,她开口,声音有些不稳:“云深,我以往和你接近也不全是应付假装。我想跟你交好,只是斗不过心里的魔。非常对不起,我伤了你。但恰恰是你给了我最大的帮助。这些年来,人生对于我来说充满了阴郁,愤怒,和怀疑。你让我看到了宽容和希望。你是个美好而奇妙的人,而且天性良善,这跟你是否金枝玉叶无关。我相信你就算是个杯水车薪的普通百姓,也会尽了自己的全力去帮别人。我敬重你。我会尽力好好地活,不然也对不起你。希望一年以后我回来时,已经配得上做你的朋友。”
  她伸手一抹颊上的泪,展颜一笑道:“你们俩都是很好的人,上天会眷顾你们,会让你们很幸福。保重,我们明年见了。”说完转身离去。
  我伸手环过站在身旁的云深,她一直静默,但已是泪流满面。
  我轻轻给她拭泪,温言道:“你别担心,她会有大好的人生和幸福,而我们也会。”
  她含泪看着我,缓缓点头,然后微笑。
  叶浅雪的结局算是皆大欢喜,但另一个人却不能拥有同样的境遇,那就是Nigel。
  Nigel和叶浅雪不一样,他是主犯,他对云深已经和企图造成的伤害,我无法原谅。他同时是我的挚友,却要侵犯我所爱的人。他对我的背叛,我无法原谅。他的所做让云深屈辱和痛苦,而带给我的则是更为复杂的情绪和深重的愤怒。我尽量在云深面前不露声色,但聪明敏感如她,还是有所觉察。
  “也放过Nigel好吗?他一直是你最好的朋友,你们成为朋友时远早于我和你相遇。他只是一时犯了糊涂,也并没有真地伤害到我。让你们就此决裂,我觉得自己像个祸水。”云深替Nigel向我求情。
  我摇头道:“朋友之间,尤其是男人之间,什么都可以分享和承让,可就是自己的爱人,对方不能碰。既然Nigel认为他对你的欲望已经可以凌驾于我对他的友情和信任之上,这样的朋友我为什么还要保留?你别觉得负疚,我该谢你才对。我和他相识相交快十年,你终于让我看清楚,关键时他会是个什么样的朋友。”
  云深轻叹一声,满脸黯然。
  在判决下来以前,我独自去了一趟警局。警察按我的要求将Nigel带到审讯室后离开。这是出事以后第一次,我和Nigel单独相对。我特意要了这间没有防弹玻璃隔墙的审讯室,因为男人之间,再怎样恨,也该面对面。
  Nigel坐在我对面,身上的衣服很整洁,一头金发仍是梳得纹丝不乱,一点不像个坐牢的人。
  “看来你还过得不坏,连胡子都刮得很干净。”我看着他平静地说。
  “中国警察叔叔们对我还不错,我问他们要剃须刀,他们还真给,只不过每天只能用五分钟,时间一到就得还他们,而且还是电动的。大概他们是怕我拆了刀片自杀。其实我这人珍惜生命得很,最信奉‘好死不如赖活着’。” Nigel如以往一样对我轻松捉狭地笑着眨眨眼睛。
  公司里喜欢Nigel的女同事常说Nigel最漂亮的是他的眼睛,湛蓝海水的颜色,神采飞扬,尤其在说笑话的时候,一双眼睛像是在跳舞。我常拿这打趣他说:“你今天又拿眼睛和谁跳舞了?”但这样的话不会再有,我和他也再不是朋友。
  “我今天来是要跟你谈笔交易,和你的判决有关。”我说。
  “说来听听。”他向后靠在椅背里,把双腿拿起来放在桌上。以往我们一起加班休息时,他最爱用这姿势坐着,然后和我海阔天空地胡侃。
  “这件事出在中国,但你是英国人,而云深的国籍是比利时,所以理应由比利时的法院裁决你。”
  “我要非礼的对象是他们的公主。比利时人大概会生吃了我。”他自嘲地一笑,耸耸肩。
  “你知道就好。”我接着说:“可是云深并不想让她的家里人知道这件事,因为这会引起皇室的惊恐,而云深也会因此失去目前自由的生活。因此我决定把你引渡回英国,由那里的司法量刑,然后你在英国服刑。这一切都会是秘密的,因为这是传出去,云深的生活会不得安宁。如果你同意,我会在裁决时要求对你轻判,只判你一年的刑期。”
  “这听起来对我是个不错的选择,再说我有得选择吗?”他苦笑一下。
  “那好,我们成交。”我起身,头也不回向外走。
  “靖平!”他在我身后喊。
  我站定脚步,平静地回头看着他。
  “你一直没有问过我为什么会这么做。你真不想知道吗?” Nigel从座位上站起来,一脸纸白。
  “用得着问吗?你从来对女孩子就没长性,换女朋友像换衣服一样快。现在看云深长大了,居然又把兴趣转到她身上来了。” 我强抑着心中的愤怒,声音仍是平稳的,但手已握紧成拳。
  他有些愣愣地看着我,目中强烈的忧郁让我陌生:“我从来没有转过兴趣。我约会的女孩子常换,可我心里的人一直都只有一个。但她却是我可望而不可即的。你告诉过我,第一眼看到云深,你就爱她,尽管她那时还是个孩子。你把这份感情一直藏在心里,很多年。可你知不知道有另外一个人也和你一样,也是第一眼看到她就喜欢,也是一直把她藏在心里很多年。”
  我心里一惊,面上依然不动声色:“你是说你爱她?”
  Nigel的目光恍惚起来,声音也变得有些像呓语:“不仅仅是爱,而是一种obsession,或者是中国人说的,痴迷,甚至疯魔。”
  “果真如此的话,你完全可以正大光明地向云深表白。我的气量还没有狭窄到不允许云深有其他的追求者。”我攒紧了眉。
  他苦笑一下:“她对你有多死心塌地,我很清楚。向她表白不但得不到她,反而会让她从此拒我于千里之外。我没有你那样的幸运,可以毫无顾忌地抱她,吻她。我只能在幻想里和她亲近。这么多年,终于有了一次机会可以把我想过无数次的幻想变成现实,我怎么能放过?换了是你,你能放过吗?”
  两年前的雨夜,我与云深在西安相拥而眠的情形在我脑中一闪。我沉声答道:“我放弃过那样的机会,为了让她有更健康的成长和更多的选择。”
  他沉默半晌,深吸一口气,坦然看着我:“靖平,你是个圣人,可我不是。我很抱歉辜负了你,但如果可以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做同样的事。”
  我挥出一拳击在Nigel脸上。他踉跄着摔到地上,疼得无法动弹,呲着的白齿间全是鲜红的血。
  “这一拳之后,你我就是陌路。你刑满以后,这一生都不要再回中国。我会确保你永远拿不到中国签证,你知道我能做到这一点。你今后想怎样生活,那是你的事。但是,绝对不许你靠近云深半步,我也不想再见到你。好自为之吧。”我不再看他,抽身离去。
  我坐在车里迟迟没有发动引擎,右手因为方才的一击还在隐隐作痛,而Nigel那双忧郁的眼睛又在我面前浮隐浮现。
  绝望的爱是什么滋味?我体会过,而且不止一次。那是种极致的孤独和让人随时都可能疯狂的痛苦。Nigel在这些年里都承受了些什么,我太清楚。但是我该因此原谅他吗?他要伤害的是我爱逾性命的人,而且直到现在也并未善罢甘休,我决不能让他得逞。
  他是我相交十年最知心的朋友,但缘份尽了,就该淡然放手。
  我伸手发动引擎,缓缓朝家的方向开去。
  家,在秋寒里那么温暖的一个字,尤其当有你心爱的人在那里等你。
  光阴记(靖平)
  两个月后,云深结束了所有科目的期末考试,开始了她的寒假。
  我打算在农历新年之后和她一起去玻利尼西亚渡两周假,犒劳她一学期的勤奋用功,也籍此驱散Nigel事件留下的阴影。但在临出发之际,云深却接到她叔叔的电话 – 云深瘫痪两年多的祖父,比利时前任国王Baudouin二世,在睡梦中去世了。
  我们立即改变行程,赶往布鲁塞尔。
  飞机上,云深在我怀里泣不成声。我想起她父母去世所导致她突发的抑郁症,不由担忧紧张。当年她自闭不语的情形骇得我心惊胆战,而现在历史会不会又重演一遍?
  我对她软语安慰,她却仿佛觉出我心中的担忧,擦了一把眼泪,对我说道:“你放心,我不会再得忧郁症。大家已经够伤心,我不能再添乱。我在你这里哭尽了眼泪,在奶奶面前就能坚强些。她现在最弱,我得帮她。”
  她的话让我宽慰且惊异,但仍暗暗忧心 – 纤细善感如云深,待会儿见到她祖母,挺不住的恐怕会是她自己。
  回到布鲁塞尔宫,Ann-Sophie太后在书房里等着我们。才半年不见,她骤然衰老,曾经总是矜持端挺着的身架现在却佝偻在丧服里。看见云深进来,她颤巍着从椅子上起身,把手伸向她。
  云深奔过去,把她祖母抱进怀里。
  大滴的眼泪顺着Ann-Sophie太后的面颊滚落,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流泪。这位在战争和萧条时期以她的坚强和勇敢成为比利时国民精神支柱的“铁血皇后”,此刻只是个失去了爱子,又失去丈夫的平凡老妇人。云深曾告诉过我她的祖父祖母的婚姻里并没有爱情,而她祖父年轻时的风流韵事更是让两人一度恩怨纠葛。但“少来夫妻,老来伴。”他们做了几十年的夫妻,说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
  “唉,Gisèle,我陪了你爷爷一辈子,可他走的时候我却不在他身边。是半夜发生的,第二天早晨侍女才发现。他最喜欢热闹,可走的时候却孤零零地,他心里该多难过。”太后像个孩子一样哀哀地哭。
  云深却令我吃惊地平静,纤小柔软的身体站得稳稳。她紧紧抱着她的祖母,轻抚她花白的头发,温声细语地安慰:“奶奶,别这么想。爷爷走的时候必定是平和安详的,因为他要去的地方没有病痛的折磨和瘫痪的束缚,这对他是一种解脱。更何况在天堂,他会和爸爸,妈妈,还有其他已经离世的亲人团聚。换了是我,也会觉得快乐。这是善终,不是吗?我们该为他祝福才是。”
  葬礼结束后,我陪她回房间休息。
  关上门,我握了她的手说:“好了,现在就剩你和我,你已经扛了这么久,想哭就哭出来吧。”
  她眼圈红了红,却咬咬唇,擦掉即将跌眶而出的泪水,摇摇头道:“已经哭够了。再说,这真的不是件坏事情。爷爷那样爱玩又活跃的人,被束缚在床上两年多。他不能说话,但我看他的眼睛知道他这样活着痛苦。另外这对奶奶来讲其实也是种解脱,毕竟要她看着跟自己过了一辈子的人现在像植物人样地躺着,而爷爷随时都又会颅内出血,这样的担心像刀一样每天悬在她头上。奶奶再坚强,这样拖下去也会被垮掉。所以我现在该做的是替爷爷祈祷和照顾好奶奶。”
  两年半前,失去父母的云深几乎被哀痛摧垮。而现在面对同样是至亲的离世,她已平静坚强太多。
  之后我们在布鲁塞尔又待了几天,然后启程前往法属玻利尼西亚,不过比原定的行程多了两个人- Ann-Sophie太后和玮姨。
  我和云深一致认为,一次远离皇宫的旅行是避免Ann-Sophie太后睹物伤怀的好办法。而玮姨也可以好好放松一下,顺便与Ann-Sophie太后做伴。
  南太平洋的和风丽日,塔希提岛上梦一般碧蓝深澈的海水,当地丰腴的少女浓发中清香洁白的栀子花,黧黑的采珠人微笑间雪白的牙齿,人们祭祀时的载歌载舞……这一切都把阴郁沉重的冬日的布鲁塞尔甩在身后。
  Ann-Sophie太后面上的沉郁渐渐散去,两周后度假结束时,她已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泰然,但眉宇间多了柔和。
  回到北京后,云深开学上课,我接着工作。
  云深依旧是那个充满灵气又带点迷糊的少女,甚至比她的同龄人更孩子气。她依旧有时会忘了吃每日的维生素片;想帮玮姨管家里的账但看见数字又喊头疼;偷偷吃糖不让我知道;叶公好龙地要看恐怖片,结果整场电影都缩在我怀里从我的指缝里看完,晚上还要开灯睡觉……
  她不如以往爱哭,但在看书,听音乐,或作曲时,仍会时常流泪。这时候,我不再如以往般着急心乱。我明白她的创作需要情绪来铺垫。她此刻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过一阵自然会出来。
  人在十八九岁时,变化是惊人的。而云深最大的变化,是她的音乐。她从小就显示出超凡的音乐才能,一件从未接触过的乐器,她从初学到精通只需通常学生一半的时间,而更令人吃惊的是她在作曲方面的天分。她十二岁时从钢琴上弹出自己编的曲调,已听得当时的乐界泰斗黄老屏息凝神,这些年来,在精习各种乐器和曲派乐系的同时,她常常自己谱出一些优美轻灵的旋律。经年之后竟已厚厚积了一本。
  这音乐里的主题当然少不了爱情,有关爱的忐忑,憧憬,喜悦,与伤怀。但在她最近谱出的旋律里,我更听到风花雪月之外的东西- 孩童对长大的期待与人在垂垂暮年时对流年的追忆怅惘;春花初开的华丽与转瞬凋零的凄凉;寒梅破雪的倔强与孤独;黄昏小镇上正在打烊的店铺;雪域高原上佛寺中悠远的铃响……其中一首标题叫《茅真》的,淘气朴拙,一如家中那只已陪伴我们多年的大白鹅。
  所有这些都记录着光阴流逝中,一个少女的成长和对人生的感悟。
  她挑选了其中的十二首,请了音乐学院的几个同学做伴奏,录制了一张名为《听流光》的音乐CD,作为她学期末的作业。乐曲大多以云深弹奏的琵琶或钢琴为主,再辅以吉它,古筝和其它中西乐器,而旋律曲式与伴奏和弦则是不同流派的东西方音乐的融合。
  这张CD偶然地被一位音乐制作人听见,惊为天籁,立即通过辗转渠道找到云深,想将它推向市场。最后在云深的坚持下,这张CD以匿名的形式开始发行。
  没有太多的宣传和包装,这张CD却在民间大热。人们都对这位神秘的谱曲者颇感好奇,虽从不知他的真面目,但都认定只有经历岁月沧桑的音乐奇才才能谱出如此深邃丰富又动人心灵的乐曲。但殊不知这一切都出于一个自小养尊处优的少女之手。
  云深对此格外高兴,因为人们真心喜爱她的音乐,与她的公主身份无关。
  留听桥边第一朵荷花绽开时,已是六月。云深已经快要十九岁,过了这个暑假,就要上大三。
  不知觉间,蝴蝶就要破茧。
  考试后的惊喜(云深)
  这期开学时,我一时贪心多选了几门选修课,结果让我整整一学期都没时间给靖平做过一次饭。临近期末,所有科目的复习堆起来更是让我忙得要抓狂,如果不放弃掉那几门选修课,我上学期末总分第一的名次怕是要不保。但这几门课又都是我特别喜爱的,哎,算了,不保就不保,反正学东西最重要,要是考砸了被人笑,难过几天也就算了。
  熬了几天夜,今天上午钟敲十点,最后一科终于考完。几个要好的同学要拉我出去吃饭庆祝,我婉言推辞后让德钧开车带我去靖平的办公室。
  从我开始复习到考完试,尽管我们每天都居于同一屋檐下,但我忙于功课,和靖平真正相处交流的时间并不多。特别是最近一个月以来,我因为功课压力和睡眠不足,生理上一点欲望都没有,但靖平在这期间从没跟我提过要求。我知道他忍得辛苦,就曾在被子里偷偷用手去撩他,示意他和我亲昵,尽管当时我已困得快睁不开眼。他却反手用被子把我裹紧,吓唬我道:“赶紧睡,睡不够要长皱纹的。你再使坏,就要搬回你以前的房间自己睡。”
  我感念他的体贴,自责对他的亏欠。现在我想去他办公室给他一个惊喜,而今晚我会好好补偿他。想到这里,我暗暗红了脸。
  乘电梯上到顶层,靖平办公室外的环形办公桌前,坐着靖平的新助理Jol。他抬头一看是我,立即从座位上恭敬地站起来:“殿下您好。李先生知道您来吗?”
  Jol大约二十七八年纪,是中国和瑞士的混血,精通中,法,英,德,和意大利文。他做靖平的助理已有半年,非常精明强干。他称靖平为李先生,而不像Nigel对靖平直呼其名,他对我过于恭敬,不像Nigel那样随便甚至带点嬉皮笑脸。
  靖平换了助理以后,我只来过他办公室两次,每次看到坐在那张环形桌后的新面孔,我都会下意识地一愣。我已习惯了每次走过电梯走廊后看见一个布满金发的头抬起来,一双湛蓝的眼睛朝我灿烂地笑:“又来找你舅舅啦?”尽管这双眼睛带给我噩魔般的经历。
  我朝Jol微笑:“你好Jol。靖平不知道我来,他在办公室里吗?”
  Jol朝我点点头,这时他桌上的电话响了,原来是靖平要他送一份文件进去。我玩心顿起,拿了文件替Jol送进去。
  我推开靖平办公室的门,轻手轻脚走进去。宽大办公室的尽处,那张硕大办公桌的后面坐着我心爱的靖平。他修硕的身体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漆黑丰泽的头发打理得干净利落,秀长的双目低垂着,专注地阅读着手中的资料,整个人明朗耀眼得如同此时夏日的光线。
  我轻轻走到他桌前,将文件放在他手边。
  “谢谢你,Jol。”靖平说道,但没有抬头。
  “李先生不需要别的了吗?”我学着电视里小秘书的腔调,嗲声问。
  他惊讶地抬头,看到我,眼中溢出晶亮的光采和温润的笑意。
  他迅速起身,拉了我到怀里:“要,当然要。”
  他脸上的笑看得我的心如沐春风地柔暖:“宝宝,你考完啦?”
  “嗯!”我高兴地点头,但瞬时又苦了脸:“最后一科是我最害怕的政治学。平时一听老师讲课我就想睡,复习的时候背得昏天黑地,可考试的时候最后两道大题还是只能乱答。”
  他在我鼻尖上一吻,温言道:“考试尽力就好,学本事最重要。只是下学期别再贪心选太多课,否则不但自己的身体吃不消,我也只能去当和尚了。”最后一句,他的声音暧昧地低下来。
  我双手环了他的脖子,全身都贴在他身上,在他耳边软软说:“我知道前段时间委屈冷落了你。我欠了你多少从今天开始统统给你补回来,再外加利息,好不好?”
  “那说好了,今晚不许耍赖。”他的唇落下来,和我的纠缠在一起,急促火热,不容我呼吸,双臂已将我肋间勒得隐隐生疼。
  我跟随回应着他,竟似乎也有些不顾一切。虽然每天见面,但却感觉已和他分开了数年。
  良久,他放开我的唇,低叹一般说:“可惜我过半小时还有一个会,要不然现在……”他痴缠浮动的目光让我脸红。
  我赶紧从他身上下来,理理衣服,在他面前站好:“那我们就好好说会儿话。这个暑假我们怎么计划?你要是不忙的话,我们去趟苏杭好吗?我想听听最地道的评弹和昆曲,看西湖边的石窟碑刻,再去苏堤白堤走走。你以前还答应过要陪我去秦淮河放灯和去夫子庙吃东西,这次也可以顺道去。你说呢?”
  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微笑着说:“事实上,我正想跟你谈谈暑假的事。我突然有事要出趟长差,明天一早就走,大概会离家两个多月。我等到现在才告诉你是怕影响你考试的情绪。等我回来再陪你去苏杭,好吗?”
  我心中略一失望,但马上又转念高兴起来:“我的暑假也刚好有两个月,我陪你去出差,这样我们天天可以在一起。”
  他伸手轻抚我的头,抱歉地一笑:“那地方对你来说不安全,而且除了参与的人员,这事的地点与内容要对外界保密,甚至对你。”
  我抓住他襟前的衬衣,慌了起来:“我可以一路闭着眼睛不看,或者你甚至可以蒙着我的眼睛把我带去,就像电影里演的一样,我就不会知道那地方在哪里。我不会打听你们要干什么,你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听,只要每天能有几个小时让我和你在一起!”
  他合掌拢在我手上,温言道:“相信我,我比任何人都更想带你去。但主要原因是你在那里会不安全,我不能冒这个险。”
  “我会哪儿也不去,每天乖乖待在屋子里等你回来,我会很安全,不会让你担心。只要让我跟你去,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急得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忙抱了我,耐心地哄:“宝宝,你别伤心。我有多想你,你知道,但那不等于说我会拿你的安全冒险,即使几率很小,我也不会尝试。”
  这时,Jol的电话进来了。靖平一手抱着我,一手拿起了电话。
  “李先生,他们来了。”我听见Jol的声音从话筒里隐隐传出来。
  “请他们先坐,我马上过来。”靖平说完挂断了电话。
  “我回家了。”我从他怀里挣脱,沮丧失望到了极点。
  “我下午早些下班,我们出去吃饭看电影,好好过一个晚上,行吗?”他陪着小心。
  “我哪儿也不想去。”我赌着气,径自朝门外走。他跟着我走出办公室,等在外面的德钧立即从沙发上站起来。
  “德钧,麻烦你送我回家。”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里听不出哭腔。
  “那你路上小心,我开完会就回来找你。”靖平伸手揽住我的腰,俯身吻过来。我本想躲开,但心一软还是让他吻在我颊上,只是仍然撅着嘴。
  他轻叹一声放开手,转头对德均说:“云深情绪不太好,别让她在路上出事情。”
  德钧点头道:“先生请放心。”
  Jol走到靖平身边:“李先生,大家都到齐了。”
  靖平点点头,但脚步却没有挪动,目光仍落在我身上。
  我此时再委屈也不想耽搁他的工作,只垂目说了一句:“我不会有事,你安心开会去吧。”然后和德钧匆匆离去。
  再一次的别离(云深)
  靖平果然会一完就回家来找我。我尝试着最后的努力,求,哭,耍赖,灌迷汤,什么招数都用上了,要他带我同行。
  他抱我,吻我,哄我,极尽温柔,但始终不松口。他平时什么都顺着我,可大事上,如果他说不,就不会让步。我渐渐绝望。
  黄昏时,我发烧了。身上发冷,额头却火烫。靖平说是我最近休息不够,免疫力降低,因此得了流感,让我吃了些药躺下休息。我不想将他离开前的最后一夜就此睡过去,但敌不过药力的催眠,很快就恹恹欲睡。
  我躺在床上,朦胧间听见玮姨的声音在说:“你那是什么劳什子差事,带个家眷也不行吗?云深这么乖巧听话,怎么会给你惹麻烦?她早就在说这个暑假要好好跟你一起过。你这趟要出去这么久,中途还不能回家,等回来了她都开学了,你接着又该去瑞典工作,她却要留在北京上学。你们还过不过日子了?”
  “玮姨,不是逼不得已,我怎么会舍得不带她一起?”这是靖平的声音,满言的无奈。
  “那你不能不去么?或者迟些去?你平时把她当命心肝一样地护着,现在她烧成这样,你真狠得下心走?”玮姨在抱怨。
  靖平回答道:“这件事涉及太多人,而且关系重大,我绝对不能缺席。我一直等到现在才动身就是不想影响云深考试,她一贯容易受情绪的波动影响。明早已是我能延迟出发的极限。”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然后他的声音再缓缓响起来,却已含了一丝沙哑:“我对不起她,等回来再慢慢补偿。”
  我模糊的意识忽然感到一阵疼痛,那该是我的心。
  不,靖平,你没有对不起我,别那样自责,好吗?
  我睁不开眼,努力抬手伸向前面的一片混沌黑暗。我想叫他的名字,却只能发出一声短促的微哼。
  一只温暖的大手擒住了我的。“云深。”他唤我,然后两片清凉的嘴唇落在我唇上。
  我终于支持不住,沉沉睡去。
  我在赤热的沙漠里行走,脚下是滚烫的流沙。我焦渴而虚弱,瘫软在沙海里,无力再前行。我绝望地四顾,却在无尽黄沙的深处看到一个黑点。它慢慢变大,由远及近,最后停在我面前。这是一个人,男人,他长着好看的凤目,优美挺直的鼻梁,略薄的嘴唇噙着一丝柔和的笑。原来是靖平。他把我抱起来揽在怀里,俯下头来吻我的脸,我颊上顿时一片惬意的微凉。
  “靖平。”我忽然睁眼,漫天黄沙消失不见。我躺在靖平和我的卧室里,床前坐着玮姨。
  “阿弥陀佛,我的小祖宗,你可算醒了。我让新月马上给你放洗澡水。你饿坏了吧?想吃什么?菊婶给你做了一堆吃的,一直温着,我这就让她给你端上来。”玮姨一脸的如释重负。
  “玮姨,靖平呢?”我迫不急待地问。
  玮姨没有马上回答,坐到我床边,伸手爱怜地抚我的脸:“你睡了快二十个小时,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两点。靖平的飞机今天凌晨就起飞了。”
  他真地是走了,如此突然,如此决绝。我脑中一片空白,心里也麻木得感觉不到任何情绪。
  玮姨叹了一声说道:“你从小到大在他心里是什么份量,你也不是不知道。能让他在你生病时离开的,必定是特别重要的事情。他走之前就站在你床前看着你。你当时在说梦话,一声一声喊他的名字,听得他眼圈都红了。我把他从小看到大,没见他这么难受过。等上了飞机,他又每隔一会儿就给我打一次电话问你的情况。瞎子都能看出来他有多顾惜你。”
  是的,我不该怨他无情。他此时心中的煎熬与无奈必定更甚于我。
  这时,Franois敲门进来,手里的托盘放着电话:“老夫人,先生的电话。”
  玮姨接过来:“靖平,云深醒了,烧也退了。要跟她说话吗?”她把话筒递给我,然后和Franois一起走出去,关上门。
  我接过电话,贴在耳边,他的声音传出来,清晰,关念,仿佛此刻他就站在我身边:“云深,你感觉怎么样?喉咙疼吗?身上有没有酸痛?”
  “都有一点点。”我轻轻地回答,不敢多说一个字,怕他听出语中的哭音,因为我此时已是泪流满面。
  他却立即反应过来:“你别哭好吗?求你。这次是我对不起你,等我回来你再慢慢罚我,好吗?你还病着,现在伤心对身体会不好。”
  我赶紧抹干眼泪,吸气平定一下呼吸,再回答道:“我没生气,也一点儿不怪你。你这次去,肯定有非常重要的事。我不该不分轻重跟你任性,让你为难又伤心。我是在气我自己,又心疼你,所以才哭。但是现在我已经没事了(奇*书*网.整*理*提*供)。你不要担心,也别再怪你自己了,好吗?”
  电话那边他叹了口气:“我前世一定做了不少善事,今生才会得到这样一个纯善宽容的你。”
  思念的哀愁还牢牢盘距着我,但再这样秋风惨雨下去,会让靖平心中的负疚更重。
  于是我强言欢笑道:“谁说我宽容的?我这是在放高利贷,等你回来了,一分一厘都要还清楚,包括利息。到时候你可不能赖帐。”
  电话那边,他缓缓说道:“那我就还我的整个人,整颗心,和整个一生给你,可不可以?”
  我鼻子发酸,强忍着眶里的泪水,轻轻说:“可以。”
  头上长角的小鬼(云深)
  在经过玮姨几天的逼食与逼睡后,我的感冒就基本好了。玮姨不由感叹道:“年轻真是好啊,病的时候崩山了一样,好起来却那么快。”
  靖平每天按时给我打电话,但我仍是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数着他回来的日子,漫长的两个月,甚至三个月。我想他的心有增无减。他到底在哪儿?安全吗?累吗?饭菜合他的口味吗?哎,上帝,让我见他一面吧,做什么我都愿意。
  “云深,你快成望夫石了。”鄢琪坐在我房间里,叉起一大块提拉米苏塞进嘴里:
  “你家厨子的手艺真棒,比外面餐厅里做的还好吃。”她们美院也放了暑假,鄢琪就常来和我作伴。
  “这是我自己做的,不是菊婶。”我慢慢搅着杯里的咖啡,对她微微笑。
  “附马真有口福。”鄢琪又往嘴里填了一大口。
  自从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靖平就被她冠以附马的称呼。
  “我做得再好,他现在也吃不到。”想到靖平,我心里又是一阵空落和难过。
  “别伤心,别伤心,来,我请你吃世界上最好吃的提拉米苏,这可是比利时公主亲手做的哦,一般人吃不到的。”鄢琪切了一块提拉米苏放在我面前。
  朋友并不在多,一生能有一个知心投缘如同鄢琪的,我已足够幸运。
  我朝她展眉而笑:“鄢小姐的盛情我怎么好推辞。”然后浅尝一口。我不愿辜负她的好心,但怎奈实在没有胃口。
  “唉,”鄢琪作势叹口气:“看来要我变成你那么苗条,我得谈场恋爱才行。”
  我笑起来:“你们班上那个叫‘赛尚第二’的,不是一直在追你吗?”
  鄢琪一本正经地摇头道:“他不够酷,还入不得本姑娘的法眼。更何况,我要减肥,就得谈你这种两地分开的长线恋爱。附马走了快一星期了吧?”
  “可我觉得都已经有一年那么长了。”我也叹了口气。
  “可怜的小姑娘,被相思病折磨成这样。”鄢琪放下手里的银叉:“他去的是什么神秘兮兮的地方,你是他未婚妻,为什么不能去?你又不会搞间谍活动。”
  “他不让我去,自然有他的理由。更何况,就算我想去,也不知道那地方在哪儿。”我的回答有些没奈何。
  鄢琪对我眨眨圆圆的眼睛:“我对政治外交什么的一窍不通,可就连我也知道欧盟和北约的总部就在你们布鲁塞尔,可见比利时在政治经济上也是满厉害的角色,毕竟‘欧洲首都’这个名字也不是白叫的。所以你们国家的情报信息网络也肯定不差,查点信息该不是难事。说不定还能让美国的CIA什么的帮忙。你忘了你自己是比利时的公主吗?”
  我心里一动,但又马上对鄢琪摇头:“靖平不想让外人知道这事,我要是让人去查,肯定会给他惹麻烦。我不要害他。”
  “你跟那些情报部门封嘴不就行了吗?你是公主,你说不许泄密,谁又会透露半个字?”鄢琪一脸不以为然。
  我仍是坚决摇头:“不好,不好。我不做会对他不利的事。鄢琪你不许再说这个了,好好吃东西。你对外人也别说靖平去了什么神秘地方,只说出长差了。”
  夜里,躺在床上,我毫无睡意。
  靖平到底在哪儿?现在南欧在打仗,朝鲜在闹灾荒,西亚在爆发流行病。他会在那些地方吗?会有危险吗?
  鄢琪的提议像个头上长角的小鬼一样诱惑着我。
  那就悄悄查一查吧,至少知道他在哪里我就可以安心。
  还是算了吧,万一害了靖平,我可就悔死了。
  但是只要不对外走露消息是不是应该也没关系?
  我睁着眼睛,在黑暗里反反复复与自己辩论,最后终于被长角的小鬼打败。
  第二天一早,我去茶庄买了一些靖平爱喝的茶叶,又到药行挑了一些补品,然后让德钧送去靖平公司,交给 Jol。靖平临走时要我们把所有信件和包裹都交给 Jol,再由他寄给自己。
  我让德钧悄悄跟着 Jol,记下他所去的邮局和寄包裹的时间。所幸 德钧退役前在情报部门工作,这类事情对他不算难。下午时,德钧圆满完成任务回到家。当然,这一切都瞒着玮姨。
  接下来,我给Félix叔叔打了一个电话,要他秘密地为我查一个邮包的送件地址,并要求查得的信息严格保密。一天后,我得到了一个地址:卡瓦街4号,安比拉镇,贝德因市,北萨摩利亚共和国。收件人是Ajene Ruzigandekwa 先生。
  萨摩利亚?这是比利时19世纪时在非洲中部占领的殖民地,十多年前他们宣布独立,接着在四年的内战之后分裂成为南萨摩利亚和北萨摩利亚两个国家。靖平为什么要去那里?那位Ajene Ruzigandekwa 先生又是谁呢?我查遍了所有关于萨摩利亚的资料,仍不得其解。
  这个地址回答了我的第一个问题,但却带给我更多的疑问和猜想。我比之前更加忐忑纷乱,坐卧不宁。但是我不想再动用情报机关来做更多的调查,以免会对靖平不利。
  该怎么办呢?我今晚怕是又睡不好了。
  第二天,鄢琪和我去看画展,是一批还并不出名的青年画家在世界各地旅行采风后创作的作品。题材包括从尼泊尔的雪山到马赛港边卖艺的吉普赛歌女。鄢琪看得兴奋而专注,我却心事重重。
  一组以非洲为主题的作品吸引了我的注意。草原上凝视夕阳的长颈鹿,溪边饮水的象群,满头发辫顶着水罐的女子,小镇上喧闹的集市。其中一幅绘着一位裹着头巾的老妇坐在街边卖着一摊水果,她身后是低矮的民宅和行色匆匆的路人。画的标题是《萨摩利亚的小贩》。我站在这幅画的面前,再挪不开眼睛。
  “真想去趟非洲,那么美丽的色彩和原始的激情。在那儿画出来的东西肯定连我自己都回惊讶。唉,也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成行。”鄢琪在我身旁长吁短叹。
  “鄢琪,我们现在就去。”我听见自己梦游一样的声音。
  “嗯。”鄢琪点点头,又马上惊奇得“啊?!”地一声,引得看画的人们纷纷向我们侧目。
  她赶紧捂了嘴,压低声音问我:“你认真的?”
  “是。”我答得坚决,目光又回到那幅画上。
  鄢琪随着我瞅了瞅画,突然瞪圆了眼睛,恍然大悟般地压低声音问:“是附马……”然后指指画。
  我点头。
  然后她眼睛瞪得更大:“你要去寻夫?”
  我再点头:“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她看我半天,然后重重一点头:“去!”
  尘土中的笑容(云深)
  两个女孩子去非洲毕竟不安全,经过我们一翻威逼利诱,我的保镖德钧终于冒着可能会得罪他的老板(也就是靖平)的风险,同意与我们随行。他曾在中非驻扎过两年,能讲一些当地话和法语,对那里的风俗习惯也比较了解。
  我对玮姨和远在布鲁塞尔的祖母谎称,学校要组织去云南采风,为期两周。要去的地方比较偏远,无法使用手机,但我会定期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德钧会与我和几个同学同行以保护我的安全。
  我跟几个平时要好的同学通过气,要他们帮我圆谎,甚至还通知了叶浅雪。靖平对此也深信不疑,只嘱咐我一定要注意安全。
  看来,平时不撒谎,偶尔骗骗人就挺奏效。但下一次只怕就不灵了。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靖平离家后的第十天,我,鄢琪,和德钧悄悄登上了从北京飞往北萨摩利亚首都佩哥拉的飞机。因为走得突然,结果只定到了经济舱的票。
  以往的每次飞行,我都乘坐皇室的专机或是靖平的私人飞机。飞机上有我自己的卧室,和可以任我四处走动的宽大空间。但现在,我被拘在经济舱狭小的座位里不能动弹,面对第一次乘飞机的鄢琪的兴奋,我只得苦笑。
  机舱里满满都是人,空气有些窒闷,我不由得深深吸气。坐在我前面的一位乘客身上飘过一阵浓重的体味,一向对气味敏感的我终于忍不住吐起来,呕得眼泪都出来了。
  放下装着呕吐物的纸袋,我对旁边一脸焦灼的鄢琪和德钧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告诉他们我没事,然后擦擦眼角的泪痕,闭上眼靠在椅背上。
  我真希望这时候有人能把我砸晕了,我就再感觉不到这些恶心与眩晕。
  十三个小时后,飞机在北萨摩利亚首都机场降落。我拖着浮肿的双脚,推着行李,跟着人流走出海关。
  一路的不适顿时烟消云散,我新奇地注视着这片我已听说过无数次,但却是第一次亲历的非洲大陆。
  赤道七月的烈日里弥散着粘热的潮气,人的毛孔像是被油堵住而无法排汗,那种憋闷又无可逃遁的热让人快要无法呼吸。
  并不宽阔的街道上,几乎没有植物。经年失修的路面上蜿蜒着长长的裂痕。在布满垃圾和污物的路边,稀稀落落的小贩在贩卖着水果和其它我从未见过的吃食。斑驳陈旧的车辆驶过,扬起的漫天尘土在太阳的直射下泛着白花花的光,让人忙不迭地掩鼻。两旁低矮的建筑布满陈迹,上面间或有灼烧的痕迹和大大小小的坑洞。德钧告诉我那是战争留下的痕迹。
  街上的行人很少,他们大多生着宽厚的嘴唇和突出的前额,但肤色却并非是黧黑,而是介于浅黑和棕色之间。从我阅读的资料和图片来看,他们应该是图瓦人,是在当年的内战中获胜的一方。他们将败落的库突西人赶到了南部沙漠区,也就是现在的南萨摩利亚共和国。
  图瓦人赢得了战争的胜利,但他们脸上却恍惚有略带愁苦的漠然。
  一个小小的人影站在了我面前。这是一个非常矮小的图瓦小男孩,头大得与身体不成比例。
  他向我伸出手,细瘦的骨架上只覆着一层薄薄的皮肤,其下的血管清晰可见,像一只小鸟的爪子,让我不敢想像他衣服下面的身体会瘦成什么样子。原来他只是身体太瘦小才显得头大。一件过于肥大又满是破洞的衣服挂在他身上,让他像一个肮脏古怪的稻草人,但他看着我的那双眼睛却像两颗美丽纯净的黑水银。
  我急忙对站在我身旁的德钧说:“德钧,麻烦你给我点零钱。”
  德钧却对我摇头:“现在不能给,不然周围的乞丐都会涌上来,我们会走不了路。”
  我抬眼四顾,不远处果然站着成群结队的乞丐。他们都专注地看着我,看我是否会施舍我面前的小男孩。他们都非常瘦,如同干枯的树枝,而他们眼中类似于饥饿的动物的神情却让我浑身一悸。
  “我们的车来了,赶紧上去吧,否则下一班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德钧催促着我们。
  我们登上一辆老旧的长途汽车,把行李放在头顶的架上,然后坐下来。车上除了我们以外全是图瓦人,他们将车厢塞得满满,连过道上也挤着人,竹筐,和鸡笼。
  我从车窗探头看出去,那个小男孩还站在原地,睁着一双美丽的眼睛看着我。
  心中突然袭来的隐隐作痛让我有些透不过气来:“德钧,给我些钱。”我很少用这样强硬的语气和他说话。
  我接过德钧递来的一把零钱,再探头出去,向那小男孩招手。
  他迟疑地走过来站在我窗下。我把钱掷给他。他接住了,然后对我弯腰鞠躬。他身后的那群乞盖飞快地向我们跑来,这时我们的车开始缓缓启动。
  我急忙取下架上的一个旅行包,里面装满我们为旅行准备的牛肉干,巧克力,话梅,和饼干。我拉开包上的拉链,把包里的食物全都倾到车下,五颜六色的大包小包随着汽车的开动在地上散布成一条长长的线。
  乞盖们纷纷冲上来争抢,只有那个小男孩一直追着汽车跑,他仰着头看着我,两只细得让人不忍看的双腿努力地想要跟上把他越甩越远的汽车。
  终于他再也跟不上,就举起手朝我用力地挥动,一面向我快乐地笑。那飞扬尘土中的美丽笑容,我一生也不会忘。
  我慢慢坐下,头靠在车窗边,眼泪流了下来。
  坐在我身旁的鄢琪长长叹了一口气,递给我一张纸巾。
  这不是我想象中的非洲,没有艳阳下瑰丽奇异的植物,没有佩环叮当的少女一笑间美丽的白齿,也没有海明威笔下动人心魄的safari。有的只是一场八年前结束的战争留下的深深痕迹,让我错觉它就发生在昨天。
  卡瓦街4号(云深)
  我们从佩哥拉乘了一天的长途车到达了贝德因市,在小旅店休息一夜后,我们又换车继续前行。沿途的海拔渐渐升高,气候也稍微凉爽,路边开始出现潺潺的溪流和茂盛的植物。终于在第二天下午,我们到达了目的地- 安比拉镇。
  这是一个偏远安静的小镇,但却令人惊讶地干净。路的两旁有稀稀落落的几座低矮的夯土房屋,而四周便是碧绿葱郁,一望无边的农田。远处一脉峰顶带着少许积雪的山峦连绵而过。如此水草丰美,秀丽柔和,与我想象中炽热浓烈的非洲大相径庭。对比炎热而让人心情沉重的佩哥拉,这里就像世外桃源。
  德钧当起了解说员:“提起非洲,人们往往联想起炎热和干枯,但那只是非洲的一部分。远处的山脉叫基卡利山,翻过山就是南萨摩利亚共和国。山上的融雪给这里提供了丰富的灌溉水源,这里自然也就成了鱼米之乡。”
  全镇就只有一条街- 卡瓦街。这是一条窄窄的土路,街上就四栋房子,从1号排到4号,虽然彼此隔得很远,但却很好找。我们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顺着卡瓦街一直走到了路的尽头,然后就找到了4号。
  这是一座土墙围成的院落,园中立着一座不大的两层夯土小楼。
  院子的木门紧闭着,门上挂着一个长方的褪色木牌,上面用萨摩利亚文和法文写着“卡瓦大饭店”。这会是靖平住的地方吗?
  我伸手敲敲门,心跳得有如擂鼓。
  来开门的会是靖平吗?他看见我是惊喜还是会生气?
  门在一阵吱扭作响中开了一条缝,一个圆圆的脑袋探了出来。这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图瓦男子,面胖嘴阔,没有头发的脑袋锃亮溜圆。他带着满脸的惊奇看着我。
  “下午好。”我用法语说。这个国家曾是比利时的殖民地长达一百多年,法语早已是他们的官方语言之一。希望这位先生也能听懂。
  “下午好,小姐。”他的法语带着浓重的口音。
  “请问我们能在这里住店吗?”这里既然是“大饭店”,那就先住进来再说。
  他却摇摇头:“我这里不住店,只管饭……”
  “那我们可以在这里吃顿饭吗?”我急着进去探个究竟。
  “本来是可以的,可我的厨子病了,没法给你们做饭。”他苦着脸。
  “我们可以自己做。只要用用您的锅灶就行,还会付您双倍的饭钱。我们旅行经过这里,饿得快不行了,又实在找不到地方吃饭。请您行个方便。”这是实话,大家都饿了。
  “付双倍的钱吗?好吧。”他一听乐了,双手一拉打开了门。
  我看见一个穿着花布长袍的矮胖身子,像一个滚圆的球,再加上一个溜圆的头- 他整个人就像一只在口上放了一个柚子的酒坛。
  小小的院子里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几只肥硕的鸡在院里悠闲地踱步,时而在土里磨磨嘴,时而懒懒地咕咕几声。树荫下,一只大黄狗正闭着眼在午睡,听见我们走路的响动,噌地站起来。胖店主对它摆摆手,它就乖乖躺下,继续睡觉。
  我们把行李放在“餐厅”里- 其实就是一楼居中一间最大的房间,里面摆了四张木桌和几条木凳。然后胖店主撩开墙上的一块布帘,把我们让进了厨房。
  厨房里有一个烧柴的灶,上面两个火眼,旁边有一个石头砌成的烤炉,墙上挂了一排锅勺和很多腌过的牛肉。柜子里有新鲜的玉米,一些鸡蛋,一棵白菜,几个柿子椒,几只菠萝,和好多五颜六色的调料,地上的铁盆里放着一些新鲜的鸡肉,旁边有一袋大米。
  我们三人马上卷起袖子开始做饭。鄢琪和德钧给我打下手,我掌勺,胖店主在一旁好奇地观看。不一会儿,一顿简单的午餐就摆上了桌:菠萝鸡,柿子椒炒咸牛肉,清炒白菜,玉米粒蛋花汤。
  鄢琪和德钧饿坏了,开始埋头猛吃。我邀请胖店主与我们共餐,他毫不推辞地坐下,开始大吃起来。
  “这是什么菜?简直太好吃了。”胖店主吃得摇头晃脑。
  “中国菜。”我说。
  “你们都是中国人吗?他们两个像,你不大像呀。”他问。
  “他们两是中国人,我是一半中国人一半法国人。”我回答。这个国家的人对他们的前宗主国比利时比较敌视,我不想横生枝节,只得撒谎。唉,又撒谎。
  “怪不得你的法语说得这么好,声音又好听,而且你还是我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白人。”他又塞了一大口菠萝鸡。
  “请问您怎么称呼?”我问。
  “我姓Ruzigandekwa,你叫我Ajene 就可以了。而且也别‘您’来‘您’去,怪生疏的。”他边吃边说。
  Ajene Ruzigandekwa?我邮给靖平的包裹的收件人。看来我是找对人了。
  “Ajene,你这家店看起来也有十来个房间呀,为什么不让人住呢?”我开始旁敲侧击。
  “不是不让你们住,实在是因为我这地方几年前就被人包下了一直到现在,所有的房间都是有主的了。我们这里不像大城市,游客很少见,尤其是打仗以后。他们出了很好的价钱,我当然没理由不答应。”
  “那为什么一个房客也看不到呢?”我很惊讶。
  “他们虽然包了所有的房间,但平时也只是周末才过来住上一两天,把换下来的衣服交给我洗,再取走我替他们转收的信和包裹。可最近一个多月没人再过来住过,只是有两个人会每周开车到我这儿来取洗好的衣服和邮件,再拿点腌肉咖啡什么的。反正我钱照收,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他们都是些什么人?”我接着问。
  “有白人也有亚洲人,他们相互之间说英文,我听不懂。我问过他们是干什么的,他们不肯说,我也就算了。他们租了我这地方已经有五六年了,平时也不知道他们都待在哪儿,干些什么。”
  “亚洲人多吗?”我心里猜疑着靖平是不是就在其中。
  “不多,也就两三个,但是其中有一个亚洲男人很特别,长得很精神,个子很高,对人很和气,还跟我讲法语,说得跟你一样好。他不常来,一年我能看见他一两回。不过上周他刚来了一次。”
  “他长得什么样?有多高?”我的心跳开始加快。
  “他长得很好看,鼻子很挺,眼睛的形状有点长。我没见过那样的眼睛,但说实话,真是漂亮。身高么,应该是高你一个半头。”
  “他叫什么名字?”我把手放在桌下,不让Ajene看到它们在微微地抖。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们从来不在我面前叫他的名字。他自己让我叫他陈先生。”
  直觉告诉我,这位陈先生就是靖平。
  又见周扒皮(云深)
  Ajene的一声哀叹打断了我此时心中的雀越与兴奋。他愁眉苦脸地说:“明天Haromjo老头的儿子要娶媳妇,新娘子家点名要摆法国菜的酒席,就在我这儿定了菜。可昨天我的厨子摔折了胳膊,没法做饭了。明天上午,他们要来取菜。我自己又不会做,这可怎么办?我这卡瓦大饭店的牌子算是砸了。”
  “你今晚让我们在这里留宿,明天我们帮你做饭,好不好?”机会来了,我一定要抓住。
  “你做的菜挺好吃,可那是中国菜。我的厨子可不简单,他打仗以前是在佩哥拉的大馆子里做过的,能烧一手地道的法国菜,在我们这里方圆几十里都是有名的。”Ajene半是疑虑,半是得意。
  法国菜?正中下怀。法国菜是靖平除了中国菜以外最喜爱的菜系,因此也成了我的拿手。
  我笑眯眯地对Ajene说:“现在带我去你的菜窖看看好不好?这样我可以计划明天的菜谱。保证不会给你丢面子。”
  当晚,Ajene腾出一间杂物间给我和鄢琪住下,德钧则在厨子的房间里打地铺。
  第二天早上四点,我们被Ajene拍醒开始干活。婚宴的饭菜要在今天上午十点之前做好。
  德钧在院子里劈柴,我在刮鱼鳞,正在按板上切洋葱的鄢琪抹了一把被熏出的眼泪,小声嘀咕:“这个非洲周扒皮。”
  正在一旁削土豆皮的Ajene抬起头,对鄢琪“嘿嘿”一笑,还好他听不懂中文。
  “鄢琪,对不起。这怕不是你想像的非洲之行。我为了自己,累苦了你和德钧。这样做实在是自私。”我抱歉地对她说。我先前一直沉浸在就要找到靖平的喜悦兴奋里,现在才突然惊觉内疚。
  鄢琪夸张地横我一眼:“你说些什么见外话?保护你是德钧的职责。至于我么,朋友是干什么用的?再说了,这次旅行的费用都是你出的。我拿了你的钱财当然要替你消灾。你就别再腻腻歪歪的了。”
  我伸手过去握了她的,一时说不出话来。她一眨圆圆的眼睛,对我安慰温和地笑。我鼻子一阵酸起来。
  “你们别楞着呀,时间要来不及了。”Ajene催着我们。
  鄢琪听不懂法语,可也能猜出此时的意思,她就满脸堆笑地对着Ajene用中文说:“周扒皮老爷,你再催我,我就给这菜里下泻药,让人吃了以后过来拆了你的店。”
  Ajene稀里糊涂地看着鄢琪,然后又是“嘿嘿”裂嘴一笑,逗得我和鄢琪也大笑不止。
  十点钟时,Haromjo家来人取走了做好的饭菜,他们尝了尝菜的味道,表示很满意。
  Ajene进屋来向我们道谢:“真是多亏你们啦,不然我这个店的牌子就砸了。”
  这时,一阵刹车声从院门外传来。
  “一定是我上次跟你说的那帮住客来了。这地方除了他们,别人都没汽车。”Ajene说着就要去开门。
  “别告诉他们我们在这里。”我忙嘱咐他。
  他一面点头,一面小跑着出去。剩下我们三人站在杂物间的窗前,偷偷看出去。
  两个白人男子跟着Ajene走进院子里,其中一个年纪在二三十岁之间,另一个身形很魁梧,但留了一脸大胡子,让我看不出年龄。
  他们把几个胀鼓鼓的大麻袋交给Ajene,里面大概是他们换下来的衣服,接着又把Ajene给他们洗好的上次的衣服和一些腌肉水果装上车,再跟Ajene寒暄了两句,然后绝尘而去。
  Ajene乐颠颠地跑回来:“Ryon先生又付了我下个月的全部房钱。跟这样的主顾做生意可真合算。”
  “Ryon先生是哪一个?”我问他。
  “就是那个大胡子。”
  “他没说他们下次什么时候会过来住?”我有点急了。
  “Ryon先生说他们最近比较忙,不一定什么时候会过来。” Ajene回答。
  我该怎么办?怎样才能留下来等靖平的消息?火花一闪,我心里突然有了主意。
  “Ajene,你的饭店不再收住客,但饭菜仍是要买的,是不是?”我问。
  Ajene点点头。
  “现在你厨子的手伤了,至少也要养上几个月。这期间要是有了食客上门,谁来做菜?”我眨眨眼睛。
  “我打算去贝德因市再找个临时的厨子对付上一段时间。”Ajene回答。
  “临时的厨子最不好找,而且要价又高得吓人。”德钧像是领会了我的企图,便在一旁用法语帮腔。
  “说得也是。” Ajene唉声叹气,一脸的愁。
  我提议道:“我们喜欢这里的风景,但苦于没地方住,你这地方大,但厨子却不能做饭。不如在找到临时的厨师以前,你让我们住在这里,我们替你做饭好了。”
  “可是那帮房客告诉过我不让除了我和厨子以外的任何人住进来。”Ajene为难起来。
  “你瞒着他们不就行啦?”我说。
  Ajene转转眼睛:“那你们要多少工钱?”
  我本想说不要钱,但怕这样太露骨,会让他起疑我们的动机,就改口说:“多少随便你给。你能让我们住在这里就算是帮了我们大忙。再说大叔你一看就是个心善的好人,我们能为你做点事,心里也高兴。”
  Ajene对我这翻吹捧显然很受用,粗胖的手指在突出的肚子上惬意地弹动着,胖脸上的眼睛快要眯成一条线:“那洗衣服呢?”
  “我们也包了。”我一口应承下来。
  “我这里一下子要多三个人,还要白养一个生病的厨子,这里的食客又不多,我恐怕是负担不起了呀……Ajene一脸的为难。
  “那我们就不要工钱!你管吃住就行!”我生怕他变卦,赶紧表态。
  唉,难怪别人说走投无路时最怕遇到奸商。
  “成交!成交!我去告诉厨子这个好消息,这下他可以安心养伤了!”Ajene兴冲冲往门外跑。
  听不懂法语的鄢琪狐疑地看着Ajene跑出去的圆溜溜的背影,又回头看看我。
  我一下子有点头疼起来了 – 待会儿等我告诉了她刚才与Ajene的对话,她就要惨叫了。
  我们的血汗长工生涯就此开始了。
  Ajene一点不浪费时间,马上为我们三个都派了任务:德钧去拌猪食,喂猪,然后把今后三天的柴都劈了;我和鄢琪先去做午饭,下午再去旁边的菜地挖些红薯回来,然后去后院打井水,洗衣服。而他自己则搬把椅子坐到前院的树荫下,跷着腿,喝起了小酒。
  我站在后院里石头砌成的洗衣槽前,把刚送来的脏衣服放进槽里。从小到大,我不碰男人的衣物,只除了靖平的。刚开始有些嫌恶呕心,但想想为了留下就强忍了。
  鄢琪站在后院中央的一口井边,把一桶水从井里提出来,然后恨恨地放在地上,低声道:“这个肥猪周扒皮!”
  “对不起,鄢琪。”我内疚起来。
  “不怪你。谁说非洲人民淳朴善良的?这老头子是个扒皮精!我们干活他喝酒,我早晚给他下药,让他泻掉一身肥膘!”鄢琪气鼓鼓地说。
  我忍俊道:“好,好,好。你在这里受了多少委屈,等回去,我加倍补偿你。”
  这时,衣服堆里的一件衬衣吸引了我的注意。这是一件Prada的男式休闲衬衣,灰底黑色的竖纹再配上今年最新款式的窄领。这是Prada最近发行的限量版,数量很少,而我不久前才给靖平买了一件。再翻翻其它衣服,又找到几件像是靖平日常穿的。我高兴得想跳起来。
  “云深,干嘛捧着脏衣服在那里傻笑?”鄢琪走到我身边:“我们开始洗吧。”
  还好以前在西藏洛桑家时就常常用手洗衣服,所以现在又重操旧业倒也不觉得陌生。只是很久没洗过衣服,不一会儿手上就磨起一个泡,吃过晚饭后又不小心给弄破了,还出了血。
  晚饭后,鄢琪坐在我们的卧室,也就是那间杂物间里,把消毒酒精涂在我手上的破口处。
  “哎!轻一点呀!”我疼得叫起来。
  她一面给我吹,一面数落:“真没见过你这样的,洗个衣服手也起泡。你的手到底是什么做的?”说完她把一张创可贴贴在破口上。
  “主要是我很久没洗了,多做几次就习惯了。”我嘴硬着:“你先去洗澡吧。累了一天,我们早点睡。”
  鄢琪拿上毛巾和桶开门出去,一面又叮嘱我:“别让伤口沾水哦。”
  “知道啦。”我应她一声,怕她再唠叨,但心里却又暖暖的。她今天也累了,等洗完澡,我帮她按摩一下慰劳她。这还是我从玮姨那儿学来的,靖平每次太累的时候,我都会帮他做一做。唉,靖平,你现在在哪儿呢?
  这时,院门外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我循声走到窗前。
  都晚上快八点了,谁还会到这儿来?从我们住的杂物间的小窗看出去,院子里黑漆漆一片- Ajene为了省电没在院子里安灯。
  普罗旺斯鱼汤(云深)
  一个胖球样的身影飞快地从一楼餐厅射到院子里,比他身后那只大黄狗还跑得快- 这当然是我们的新东家Ajene。
  他打开院门,然后响起一阵低低的说话声和进屋的脚步声。天太黑,我看不清他们的脸,只隐约辨清来的是两个人,其中一个个子很高。会是谁呢?
  我的心跳突然加快起来。
  正胡思乱想着,Ajene已经推门进来了:“Josèphine,只有你一个人么?琪琪呢?”为了以防被识破,我只告诉了Ajene我的中名Josèphine。
  “她洗澡去了。有什么事吗?”我问。
  “那可不太好办。来了两个客人今晚要留宿在这里,可他们还没吃晚饭。”Ajene伸手挠挠铮亮的脑袋。
  “两个人的饭,我一个人做就可以了,不用琪琪帮忙。是哪两位客人呢?”我心里有隐隐的盼望。
  “一个是那帮人里的Ryon先生,你上次看到过的。另外一个就是那个长得又好看对人又和气的陈先生。Josèphine 你快点动手做饭吧,他们都饿了。”
  “我马上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抖。
  我放轻手脚,爬上灶台,从墙上的一个小洞向隔壁的餐厅偷偷看去 – 两个男子正坐在一张方桌边,一边吃面包,一边等晚饭的主菜,Ajene在一旁满脸堆笑地作陪。
  背对着我的男子应该就是那个长大胡子的Ryon,而正面对着我的,就是我日思夜念的人,靖平。
  只离家两个星期,他就好像已经瘦了些,也黑了一点,脸上有些倦色,但一双眼睛仍是神采熠熠,精芒隐现。
  靖平,你在这里是怎样过的呢?你有拿上次Ryon他们带过去的腌肉当菜吃吗?平时在家里,你从不让我碰腌肉和香肠,说腌制的东西对身体不好,你自己也从来不吃,可现在……我的心楸起来。
  还好,他们现在正在吃的面包是晚饭时刚烤的,还算新鲜,味道也还不错。我拿手抹了一把眼泪,从灶台上爬下来,赶紧开始做饭。
  做什么好呢?要可口,又要快。厨房里剩了些新鲜的鸡和鱼,还有洋葱和黑蘑菇。蘑菇和鸡肉加上香槟酒,蛋清和奶油调的酱汁可以做一个香槟鸡脯。再想用洋葱和蕃茄酱做一个靖平爱吃的普罗旺斯海鲜汤,却苦于这里是内陆,没有海鲜,那就用鱼来凑数吧。
  主意拿定,我赶紧行动,鄢琪关于伤口不要沾水的嘱咐,我再也顾不上了。
  两个菜同时做,香槟鸡却先好。我怕饿坏他们,就顾不得上菜的顺序,让Ajene先把鸡端上去。
  不一会儿,他兴冲冲回到厨房:“Ryon先生和陈先生说鸡的味道好极了,他们都很爱吃。Josèphine你的手艺可真好,没你在我可就真是麻烦了。”这时,普罗旺斯“鱼”汤也好了。
  我再次爬上灶台向餐厅里偷窥。Ajene已经把汤放上了桌,又殷勤地为靖平和Ryon各盛了一碟。
  “好香!” Ryon立即发出一声赞叹。
  靖平轻笑着调侃他一句:“你喝慢点,没人跟你抢,大不了我这份也给你好了。这道汤看起来简单,火候却很难把握,很考厨子的功夫。我在很多法国餐馆里都喝过,但味道最好的还是我家里做的。”然后他拿起勺子,浅尝了一口。
  下一刻,他脸上的笑容没有了。
  Ryon睁大眼睛看着靖平:“怎么了?这汤做得没你家做得好,喝不下去了?那就给我吧。”
  靖平摇头:“你现在无论给我什么都换不走我面前这碟汤。”
  他垂目看着面前的汤碟,又舀了一匙,送到嘴里细品,然后微笑着对Ajene说:“这汤做得真好,很像我家里人做的味道。”他眼中泛起的波光如同此时窗外带着花香的柔和夜风。
  我伸手捂在嘴上,泪无声地流了满脸。他说的“家里人”是指我,因为在家时,这道汤从来都是我做给他喝。我多想现在就冲出去,紧紧抱着他,告诉他我的思念和牵挂。可他要是知道我在这里,只怕会马上送我回家,这样我就连偷偷看他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们吃完晚饭上楼休息之前,靖平对Ajene说:“能不能见见你的厨师?我想亲自谢谢他。我们很久没吃到这样可口的晚饭了。”
  Ajene一楞,又马上满脸堆笑:“厨子已经回屋休息了,我明天再替您转达吧。”
  “那就多谢了。”靖平轻笑着,朝厨房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转身上楼。
  我趴在墙上的小洞前,目送他上楼,直到他修长的身影再看不见。
  第二天早上五点,鄢琪还在酣睡时,我蹑手蹑脚起了床。靖平他们六点半时会离开。我想让他好好吃顿早饭再走。
  揉面,烤面包,磨咖啡豆,切水果一通忙活后,一顿象样的早餐就齐备了:刚出炉的牛角面包,还在滋滋作响的煎蛋,去皮切片的新鲜芒果和菠萝,再加牛奶和现煮的咖啡。
  他们下楼吃早饭,我仍是躲在厨房从墙上的小洞偷偷看靖平。他的胃口不错,我略略放了心。
  我看着他们吃完,然后匆匆离去。汽车的引擎轰响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靖平,你要去哪里?
  自己小心安全好吗?
  你下次什么时候再来?
  常到这儿来,让我给你做饭好吗?
  借来的钥匙(云深)
  从那晚以后,已经快一个星期,没有任何人再来。渐渐地,对于见到靖平,我不再奢望。
  饭店里的生意很清淡。这里方圆住的都是庄户人家,来店里吃饭的人并不多。Ajene派我们打扫屋子,洗衣喂鸡,除此之外也再没有什么可干。因此空闲时,我们便常常跟Ajene聊天,和他渐渐熟起来,发现他其实对人还是不错,只是爱钱又太省而已。
  鄢琪仍是一口一个“周扒皮”地称呼他,有时甚至会当面叫他。Ajene问我“周扒皮”是什么意思,我赶紧说那是在用中文夸你是心善的大好人。他听了很是满意。
  有次我问他:“Ajene,你的家人在哪里?”
  他笑眯眯的胖脸逐渐黯然,最后慢慢说:“都在打仗时候死了。打内战那会儿,我两个儿子都当了兵,结果全给库突西人打死了,就剩了我和我老婆。我们本来住在佩哥拉,可那地方打得最厉害,最后还被库突西人围了城。我老婆是给活活饿死的,我也饿得只剩了一口气。还好后来我们图瓦人嬴了,把库突西人给赶到了南面,可我除了孤零零一个人,什么都没了。我没法再待在佩哥拉,那地方的每一片瓦都让我想起我死了的老婆和儿子,就搬到了这儿来,求个安宁。”
  我强忍眼眶里的泪水,宽慰他道:“还好那些都过去了。现在你住在这里,风景漂亮,乡亲们也好。Ajene你要小心别给养得更胖哦。”
  他叹了口气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胖吗?刚打完仗那会儿,我瘦得皮包骨头,跟现在简直是两个人。我看到东西就拼命吃,生怕哪天又要打仗挨饿。后来就吃成了习惯,胖成了今天这副样子。我菜窖里也总是屯着好多吃的,因为我老是梦见又打仗了,真怕象我老婆那样给饿死。”
  我把Ajene的故事讲给鄢琪听。她半天没说话,然后伸手抹抹眼睛。从此,她不再叫Ajene周扒皮。
  战争,无论它的起因是什么,最后为它付出最大代价的,总是无辜的平民。
  转眼,我离家已经十天,归期将至。再过四天,我们就该登上回程的飞机。我心中虽然有一百个不愿意,但还是决定明早离开这里。我想留几天时间陪鄢琪去附近的草原和雨林看看。她和德钧一路陪我到现在已是不易,我不想让她的非洲之行只在这个小饭馆里渡过。虽然仍不知道靖平在做些什么,但我至少已见了他一面,知道他还安全。
  我们收拾行装,准备启程。
  面对离别,Ajene有些伤感。相处不到半月,彼此都生了些感情。晚饭时,Ajene一改平时吝啬鬼的作风,从窖里搬了些他藏的好酒,为我们饯行。结果我们三人喝的,加起来不如他一个人喝的多。饭没吃完,Ajene已经从凳子上滑到桌子下面躺着了。
  德钧把Ajene架回他自己房间,我和鄢琪洗了碗碟后,回房间继续整理行装准备明早出发。
  好不容易一切收拾妥当,我洗过澡正要睡下,鄢琪神神秘秘地塞给我一串钥匙:“楼上房间的钥匙。你不是一直想去看驸马的房间吗?今晚可是最后的机会。”
  我大吃一惊:“Ajene不是说那些房间除了他谁都不让进吗?你从他那里偷的钥匙吗?”
  鄢琪两眼一翻:“这可不叫偷。我是趁Ajene醉了从他身上拿的,算借。你要是不想去,我现在就给他还回去。”
  “我去!我去!”我赶紧把钥匙抓过来。
  我和鄢琪蹑手蹑脚上了楼,找到靖平的房间。我把钥匙往锁眼里插,手却有些抖得不听使唤。
  鄢琪在一旁压低声音说:“喂,你胆子还真不是一般地小,现在就算是打雷Ajene也不会醒的。再说我们又不是在做贼,你不要这么紧张啊。”
  我嘴硬道:“我哪有紧张?是天太黑我看不见锁眼。”
  这时“咔嚓”一声轻响,门开了。屋子里一团漆黑,我怕起来,伸手把鄢琪抓得紧紧。
  “别怕,有我在。”鄢琪一手拉着我,一手在墙上乱摸,好容易找到灯绳,开了灯。
  屋子里有一张单人木床,旁边一张矮凳算是床头柜,靠墙立着一个一人高的衣柜,窗前有一张方桌,大概是作书桌用的。所有陈设简单到近乎粗陋,但却一尘不染。
  “这地方还真不像是驸马这种人住得下去的。我以为有钱人外出都是非大酒店不住的。”鄢琪环顾四壁,低声说。
  “可能在人们眼里,靖平这种含着金匙出生的人,衣食住行样样都要优于众人。我知道很多有钱人也的确是这样,不然不足以显示他们的财富和所谓的高人一等。但靖平这人,从没有这些虚浮。他平时开车上班,可如果堵车,他也会骑自行车;他饮食很讲究,可一忙起来,快餐也一样吃;我们在外旅行,有舒适的宾馆当然好,但遇到农家村舍也一样住得怡然自乐。我小的时候,他就常说财富只是工具,要会驾驭它,而不是反过来被它驾驭。”我向鄢琦解释道。
  “王姑娘,你还没熬成婆就开始卖瓜啦?”鄢琪看着我,挤眉眨眼地笑。
  我脸上有些微微地烧起来,狼狈地辩解:“哎,我说的都是实话,不是故意要吹嘘靖平。只是每次一说到他,我的话匣子就关不上。”
  “好啦,好啦,我在逗你玩呢。驸马是什么样的人,我大概还是明白的。你刚才说的,一点也不过。他的确是个少见的厉害人。”鄢琪对我笑道:“可现在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小姑娘却比他更厉害。”
  “我?”我瞪圆了眼睛。
  鄢琪微笑着点点头:“驸马从小就比他的同龄人成熟早慧,再加上经历奇特,造就他今天的个性和成就,也算是水到渠成。可你不同。七年前班主任第一次把你带到班上,你站在讲台上作自我介绍。那时你中文不好,只能中文掺着法文说,我们在下面偷偷笑,把你的耳朵都羞红了。可谁能想到,过了两学期,你的语文成绩已经是班上的第一名。你在班上胆子最小,平时怕虫子,怕闪电,可看到赵倩倩欺负校门口的乞丐,你居然能冲上去扇她耳光。你十二岁以前都没接触过中国文化,可现在听你的音乐,却有中国诗词的委婉细致和水墨画样的疏淡隽永在里面。你成长的环境本来是该让你理所当然地变得自私和娇纵的,但你却是我认识的人里最善良和无私的一个,关键时候居然能为了你的堂哥替他把污名扛下来,又原谅了几乎参与毁了你清白的叶浅雪。你从小养尊处优,可却能在西藏像个普通牧民的女儿一样做饭洗衣带孩子,现在又跑到非洲来当长工。你身上有好些矛盾的东西并存着,但又奇异地协调。而我最喜欢你的一点是,你是我见过的人里,最干净真挚的一个。”
  我脸红起来:“鄢琪,我没你说得那么好。要知道行善对富有些的人来说更容易一点。”
  鄢琪笑笑:“你可别当我是在拍你马屁。我认识你这么久,要拍早拍了。再举个例子吧,刚到佩哥拉那天,你把我们带来的吃的给了那些乞丐。如果换了我,会留下一点点,可你想也没想就全部给了他们。”
  我片刻无语,然后抬眼对她微笑:“我和你在一起,是物以类聚。
  鄢琪重重点头,开颜笑道:“说得极是!”
  熟悉的白衬衣(云深)
  “我先回去睡了,就留你一个人在这里继续花痴一会儿吧。记得早些回来睡噢。”鄢琪打个呵欠,嘱咐我一声,先下楼回屋睡了。
  为了以防Ajene酒醒了发现,我锁了门,又拉灭了灯,坐在床边,在黑暗里静静看着这个狭小简陋的房间。
  靖平有没有坐在这张书桌前工作过呢?
  这凳子都没有靠背,坐久了会不舒服吗?
  这张单人木床这样窄小,床板又硬,靖平睡着会难受吗?
  我轻轻起身,拉开墙边衣柜的门。一人高的衣柜里稀稀落落挂着两三件衣物,就着明净的月光,我几乎一眼就确认这些衣物是靖平的。
  我拉起一只白衬衣的袖子,把面颊轻轻贴上去。一股隐隐的草叶清气漫入我的鼻息,一如靖平的体味,让我有一瞬的飘忽。我定定神,环顾四周的黑暗,除了洒在窗前的如水月华和窗外此起彼伏的蛙鸣外,这里再无其它。
  我深吸了口气,飞快地脱下身上所有的衣服,再把靖平的那件衬衣套在自己身上。系上最后一颗扣子后,我紧张地再前后左右看看:还好,Ajene没来,鄢琦也不在。
  我松了口气,这时屋角的黑暗里响起微弱的一阵“唧唧”声。
  我惊得捂紧衣角,但又马上反应过来,原来只是黑暗里的一只夏虫。我朝着屋角做个鬼脸,希望这虫儿是个近视眼,刚才的一切都没看清。
  我在床边坐了片刻,然后慢慢躺了下去。
  靖平的衬衣贴在我的皮肤上,一如每次欢爱后,他喜欢把自己火烫的身体密密地覆在我上面,然后用汗湿的唇温柔地吻我。我喜欢把整个身体都缩在他下面,感受他有力的心跳,触觉他如坚玉般光滑的皮肤。我脸上一阵滚烫,侧过身把头深深埋进枕头,仿佛那是靖平宽厚温暖的胸膛。
  黑暗里,我幻想着和他的相聚。
  一声惊雷让我蓦地坐起,窗外的明净月光不知何时已变成了瓢泼大雨。我在迷糊中已不知躺了多久,尽管不舍,但也是时候该换衣服回去了。我刚解开胸前两颗扣子,就听到一阵上楼梯的脚步声。
  是Ajene醒了吗?我吓得抱着换下的衣服,手忙脚乱地爬进衣柜,再关上柜门。
  这衣柜有一人高,用一块隔板分成上大下小的两层,正好能让我蜷坐在隔板上。平时虽然老抱怨自己不高,可关键时候小个子还是派用场的。我暗暗庆幸起来。
  脚步声停在了门口,有人用钥匙开了门,开灯,关门,然后走进屋里。那脚步比Ajene的轻捷许多。
  会是谁呢?我紧咬着下唇,生怕心会从嘴里跳出来。
  从衣柜的门缝间窥出去,我看到一个高大男人的背影站在窗前书桌旁,一身丛林装束,浑身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一样。
  他脱了还在滴水的外套放在凳子上,里面一件无袖的白色运动背心已经湿透,紧紧贴在他宽厚虬起的背肌上。一条扎进军靴的迷彩裤也同样是精湿,勾勒出他健硕颀长的双腿。昏黄的灯光下,他已被非洲烈日晒成古铜色的皮肤,和着雨水,散发出珐琅釉般的光泽。
  这身体的轮廓,我太熟悉。虽然以前从未见过他如此粗旷的穿着,但此时只是一个背影,已让我脸红心跳 – 原来男子的刚野粗粝也是这样吸引人,或者因为那男子是靖平,我才会如此心动神驰。
  靖平转过身,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手却停在了下巴上,看着他面前的床,眼曈微缩,目中精芒顿生。
  我刚才躺在他床上,想来在床单上留了褶皱痕迹,他那样心思缜密的人必定是起疑了。
  方才我满怀的绮思遐想瞬间变成了心惊胆寒。他离家后的一幕幕飞快地在我脑中闪过:我承诺他要乖乖待在家里,却让人查他的行踪,又骗他说去云南采风,然后偷偷来到了这里。我都干了些什么?背信,撒谎,而对象居然是最信任我的靖平。他如果在此时发现我该会是怎样地惊异和震怒?
  这时我身下的衣柜隔板发出一阵轻微的“咯咯”声,紧接着,随着一声断裂的脆响,我的身体向下猛地一坠,重重撞在衣柜下层的底板上,发出一阵拼拼砰砰的乱响。
  我心里一声惨叫:Ajene!你为什么不用一块结实点的木板?
  我捂着撞疼的膝盖,不敢出声,甚至连呼吸都巴不得能停止了。
  这时,靖平的声音在衣柜外面响起来,镇静,却冰冷:“出来。动作要慢,双手举过头顶,让我能看得见。”
  我照他说的举着手,抖抖索索爬出衣柜,隔着一张床,站在他面前,身上只穿着一件长到我膝盖的他的衬衣。我投降一样地举着双手,低垂着头,散开的长发遮住了我的面颊,让他暂时看不清我的脸,可我的全身都在不停地发抖。
  “把头抬起来。”他的声音仍旧没有一丝感情。
  我慢慢抬起头,心里不停地念:上帝救我,上帝救我。
  说谎的代价(云深)
  当我和他的目光终于相对的时候,我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像是被人迎头砸了一棍,而他手里正握着一只泛着冰冷乌光的手枪。
  “把手放下来。”从他的声音里我听出他在尽着最大的努力保持平静。
  我赶紧照做,不敢有丝毫的违逆,心里的恐惧却越来越深。
  他平时对我温柔宠溺,认识他这样久,我只在两年前的那个晚上见过他对我发怒,当时他以为我染上了毒瘾。而现在,风暴欲来前貌似平静的回缓,却跟当时一模一样。
  他站着没动,只是把枪放在了身旁的床头柜上。再抬头看我时,他已是满眼的阴霾:“你什么时候来的?”
  “十天以前。”我战战兢兢地回答。
  “和谁一起?”
  “德均,还有鄢琦。是我逼他们陪我来的,他们一点责任都没有。”我赶紧先替他们撇清。
  “你说的去云南采风是骗我,是吧?”他冷冰冰地问。那晚在灯下喝鱼汤时满眼思念温情的靖平和现在我面前这个一脸寒冰的他,完全是两个人。
  “怎么找到这儿的?”他完全像在审一个犯人。
  “我请Félix叔叔让人根据我寄给你的邮包查到的收件地址。你放心他们答应我了要保密,而且他们也不知道这个地址和你有关系。”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连声音也开始哆嗦起来:“我……我错了。靖平,对不起。”
  “过来!”他命令着。
  我瑟缩着抬头瞥他一眼,他脸上的森冷吓得我拔腿朝门跑去。
  我费尽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就为看他一眼,可此刻真正面对面时,我却想不顾一切地逃开,哪怕门外是让我畏惧的急雨惊雷。
  但是,在我触到门把之前,一只铁一样的手臂已经钳住了我的腰。我挣扎着回过身,想要推开他的禁锢,却被他用身体牢牢顶在门上,两只手腕也被他紧紧抓在手里,压在我头的上方,丝毫不能动弹。
  我们就这样面对面紧贴在一起,他沉重压抑的呼吸和我紧张骇怕的喘气混在一起,像两只动物要角斗之前发出的声音。
  他身上的雨水透过织物漫到我肌肤上,在非洲的夏夜里,却让我打了一个激灵。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让你来这里的理由?”他略略发哑的声音里强抑着愤怒。
  “说过。你说这里太……太危险。”我的声音细如蚊呐。
  “那你为什么不听?”他陡然暴怒起来。从我十二岁与他相识,他从未对我如此吼过。
  我惊得不知所措,心里更是恐惧到了极点。我颤抖着嗫嚅:“你……你是不是要打我?”
  他沉声道:“你自己说你该不该挨打?”
  这事的确是我理亏,可不该做也已经做了,现在我该怎么办?他真会打我吗?
  身体唯一能动的部分只剩了头,我下意识地伸头用唇在他俯下的脸上胆怯地一触。这一吻是我的抱歉和试探。
  他似乎一愣,脸更沉,鼻息也愈加沉重起来。
  唉,完了,看来不管用。这次是真地闯祸了。
  我心中的哀叹还没有结束,他的唇却突然落了下来,和我的纠缠在一起。
  靖平,你终究还是原谅我了,是吗?你舍不得罚我的,对不对?
  我心中欣喜无比,尽力回应着他,尽管他的吻强悍迫切到仿佛要从我口里吮出血来,而他搂在我腰上的手臂把我镬得那样紧,让我的肋间已经生疼。
  终于他松开我的唇,但下一秒,我已被他抱起来,然后扔在床上。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他已伸手抓住我身上衬衣的前襟,然后双手一分,所有纽扣竟被他齐齐扯落,我未着一物的身体就这样陈在他眼前。
  他的手在我身体上狂野地抚摸游走,而他的唇齿在我身体上的吮吻已近似于重重的啃咬,毫无怜惜。
  我觉察了异样,有些惊惶疑问地伸手去抚他,却被他反手抓住手腕,紧紧压在床上。
  他不想我碰他?他对我的欺骗并没有释怀。他现在所作的一切是在惩罚我而并非是爱我。我刚才心中的欢喜爱念只是在自作多情。
  我只是因为想他,担心他,才会违背对他的承诺,偷偷跑来看他。他为什么不能理解,不肯释怀,不愿原谅?
  这不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身体,但我却从未感觉如此耻辱和伤心。
  泪已经流了满面,我拼命咬着嘴唇,仍没能止住一声从齿间溢出的微弱的啜泣。
  赌局(云深)
  他陡然停止了动作,抬起头,醒了一般看着我,然后长叹一声,把我抱起来,轻轻拥在怀里:“云深,对不起。”他低语道。
  我终于放声哭了出来,哭这一路的辛苦,惦念,和委屈。
  他抱着我,让我尽情地哭,轻抚我的肌肤,吮吻我的泪水,但却是无语。
  我终于哭够了,推开他,抓起自己的睡袍穿上,朝门口走去,却被他一把抓回到怀里。
  “去哪里?”那声音温柔低眷,一如往昔。
  “回房间睡觉。”我撇过头,不理他,声音里仍带着哭腔。
  “你住哪儿?”
  “杂物间,跟鄢琦一起住。”
  “这十天你都一直住那地方?我跟Ajene说过不让外人住进来的。他怎么会为了你们破例?”他有些惊奇。
  “他的厨子摔折了胳膊没法做饭,我们就留在这里免费给他当厨子。”
  “除了做饭,你还做了些什么?”他的眉峰微微攒了起来。
  “洗衣服,打扫屋子,喂鸡,拌猪食,还有去地里摘菜。”我老实回答。
  他听后眉头皱得更紧:“这个Ajene,他敢这样使唤你,看我怎么跟他算帐。”
  我忙说:“不关Ajene的事,是我自己愿意的,只要能留下来打听到一些你的只言片语,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
  他默不作声,托起我的双手细细地看,然后俯头,顺着我的十指,一一地吻,温柔怜惜至极。
  我的眼泪又落下来,数十天的离思折磨,长途跋涉的艰辛,和方才的伤心委屈,都在他的吻里烟消云散。
  “靖平,我想你。”我喃喃道。
  “我也想你,想得就像是得了病。”他的吻落在我唇上,我尝到他皮肤上雨水的清新味道,那样让我迷醉。
  窗外雨势不减,间或的雷声仍在轰鸣,但我却舒服地偎在靖平怀里,心中一片和风细雨。
  “你在这里到底是做什么呢?真的没危险吗?”我用手指在他坚硬光滑的皮肤上轻轻划圈,一面小声问。
  “我在这里是为了做一个医学项目。我不跟你说太多细节,一来是你不会感兴趣,二来目前知道太多对你没什么好处。以后我会慢慢告诉你。”他修长的手指轻插在我发间,柔缓地摸索抚弄着:“你们乘哪一家航班来的?在飞机上休息得好吗?一般飞机不比自己家里的专机,有卧室可以让你休息,但他们头等舱里的座位都可以打开成一张躺椅,不至于让你太难受。”
  “我们乘法航的班机,从北京直飞佩哥啦。因为是临时决定来,所以买票的时候只有经济舱的机票剩下了。是挤了些,不过人多了也挺热闹。有位妈妈坐在我们后面带这个两岁的小女儿。你以前说过在飞机上因为气压差的原因有人的耳朵会疼,对不对?那个小宝宝就是,疼得不停地哭,好可怜,她妈妈都哄不住。我跟鄢琦就陪她玩,分散她的注意,给她唱歌,讲故事,还用她的玩具演木偶戏给她看,终于把她逗乐了,我们也玩得很开心,时间很容易打发。”
  他带着怜惜看着我,温声道:“你也晕机了,是不是?”
  瞒不过他,我老实点头,但却不愿告诉他我在飞机上吐得天昏地暗。
  他揽紧了我,吻着我的发顶:“以后不许这样胡来了。你知道心疼和担忧是要让人折寿的。”他低柔缱眷的声音在急雨惊雷的背景里,那样让我安心。
  我微闭着眼帘享受着他的呵护宠溺,猫儿一样轻嗔道:“你也知道害人担心不好呀?我还以为有人不懂得人家千里迢迢地跑过来,又在这里当佣人做苦工是为了什么。”
  “是我不好。”他含糊地低应一声,唇落下来,启开我的齿关,温柔,但热烈。而同时他解开了我睡袍上的丝节,手探进来,抚摸着我光裸的身体。再不似刚才惩罚般地狂野,
  他怜惜地轻吻自己方才在我身体上留下的狂暴的印迹,他的摩挲抚弄轻柔温腻,仿佛我是易碎的薄瓷。只有他身体偶或的微颤泄漏着他压抑的热望。
  我知道他想,如同我自己一样。
  我回应他,用自己的动作告诉他,我想他的心和他一样。
  他放开来,开始用唇齿吮吸噬吻我的身体。那种激越强烈的快乐,让我紧咬着嘴唇,封住喉间的呻吟。
  “靖平……”我在自己纷乱的喘息间艰难地开口。
  “什么?”他的呼吸同样急促沉重。
  “让我留下。”我突然变得贪心起来,想趁着自己脑子还清醒,或者他脑子不太清醒的时候。试试运气。
  “绝对不行。” 他唇齿与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停,但他的声音却坚决而不容置疑。
  看来在任何情况下,他的脑子都是清醒的。
  我心里一凉,从他怀里奋力挣出去,攥紧了睡袍,隔他几步远站定,一肚子的委屈不甘,再不让他碰了。
  “云深,别孩子气。我什么都能依你,就这一件不行。是为了你的安全。”他一脸的容忍和好脾气。
  “我在这里已经住了两个星期了,这里偏远安静,民风淳朴,哪有什么不安全?”我撅着嘴,鼻子酸酸的,又想哭了。
  “对别人来讲是安全的,但对你并不。”他正色道:“云深,你是不是忘了你还有一个名字叫Gisèle,你还有一个身份是比利时公主?”
  “我知道这个国家的人因为殖民的缘故不喜欢比利时人,可是这里的人善良纯朴,即使不喜欢比利时人也不会威胁到他们的安全呀。再说我们自己不讲,他们又怎么会知道我是谁呢?”我争辩道。
  “他们对比利时的情绪比‘不喜欢’要严重和复杂得多。这个以后我再给你慢慢讲。而你的身份让你比一般的比利时人面临更大的潜在危险。”
  “呐,你自己也说只是潜在的危险,对不对?会有多大的几率呢?了不起也就是千分之一喽。我自己小心一点就行了。”我仍不放弃。
  “几率是不大,但就算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不愿你去尝试。”他雷打不动地坚持:“你明天就乘飞机回北京,我送你去机场。”
  “你说回去就回去吗?我满十九岁了,已经是成年人,再不需要别人的监护,可以自己决定要做什么,不做什么。”我有些生气了。
  “作为一个‘成年人’,你当然有决定自己行为的权利。可作为你的未婚夫和你将来的丈夫,我会把你绑上飞机送回去。”他一脸泰然沉静。
  “你……你才不会。”我嘴硬着,可心里却发虚。因为我知道,他会。
  我慌了,开始口不择言:“我……我会告诉奶奶你欺负我,强迫我。”
  他忍俊不禁:“你奶奶听了,会认为我做错了吗?”
  平时和他争辩,除非用撒娇耍赖,我从来赢不了他,看来这次也一样。我正沮丧着,突然心中一亮,有了主意。
  “靖平,”我对他眨眨眼睛:“你知道,我奶奶是很虔诚严谨的天主教徒,坚持家里的女孩子在婚礼以前都必须是处女,而且宫里的规矩也是这样订的。你说我要是告诉奶奶我们早就在一起了,她老人家会不会很生气,甚至一怒之下不让我嫁给你了?”说来有些惭愧,奶奶一直都很信任我,认为我会紧循天主教义和皇室的规矩。
  他睁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云深,你这是讹诈。你哪儿学来的?”
  我涨红着脸,可仍然嘴硬道:“这种事又不用教,有句话不是说兔子着急的时候也会咬人的吗?”
  他看我片刻,默不作声了。
  我的“讹诈”好像有机会成功了,我心中大喜,但立即又不安起来。我这样做始终是不光彩,而且让他这样为难,我心里也不好受。
  我走过去站在他面前,妥协一步道:“要不这样,我们打个赌吧。你赢了我就马上回北京,否则我就待在这里直到暑假完了开学。”
  他双目一亮:“你要赌什么?”
  《爱经》(云深)
  我垂下眼帘,盯着地板,冥思苦想。论头脑聪明,心态沉稳,没人能与他比。赌什么我才有机会赢?
  想了片刻,我终于慢慢抬起眼睛看着他,语未出口,脸上已火辣辣地烧起来:“今天晚上你如果忍得住不和我……不和我好,我明天一早就启程回去。”
  他惊异地看着我,良久,咬牙道:“好,就这么决定。”
  听了这话,我一阵欢喜,又一阵担忧。
  他平时有多炽热狂烈我很清楚,有时我对他轻轻的一笑都能勾起他排山一样的欲望。但同时他又是一个自制极强的人,我疲倦或不适时,他无论再想也能克制住不碰我。这一次呢?我们已经两个月没有亲热过,你真地不想我吗?
  能赢了赌局留下来是一方面,另外,甚至是更重要的,我想知道,我对他的吸引究竟能不能敌过他的意志。
  洗漱之后,我们熄了灯,睡下。黑暗里我和他挤在那张单人床上,静听着窗外如倾的雨声。
  床很窄小,我和他侧身紧紧贴在一起才能睡下。他赤着上身,而我根本就未着寸缕。我柔软盈挺的前胸紧贴在他如坚玉样光滑的胸膛上,然而他只规矩地躺着,没有一点动静。以往我每次的裸睡总会引来一场激烈的欢爱,但此时却并不奏效。
  第一回合,我就败了。
  我摸索着寻到他的唇,吻上去,用舌头顶开他的齿关,探进去,蛇一样地撩拨缠卷,然后用牙齿细细啃咬轻扯他的下唇。
  以往只要我主动吻他,他马上就会有反应。但今晚他除了温和地回吻我,再无其它动作。
  第二回合,我仍是败了。
  我有些急了,翻身起来趴到他身上。我们以前亲热时,我总是比较被动而且害羞,有一些让我脸红的姿势和动作我不太放得开去尝试,靖平也不迫我,只说慢慢来。像现在这样我跨坐在他腰间的情形,是绝无仅有的。
  我看见他眸中闪过一丝惊异,听见他喉间溢出一声轻微的低笑。换了平时,我已经羞死了,但现在却已顾不了那么多了。
  这次靖平离家后,Olivia寄给我一本书《Kama Sutra》(爱经),说是祝贺我成年的礼物,并一本正经地告诉我,这不仅是性书,更是哲学和宗教,要我好好领悟。到目前为止,我只偷偷摸摸地看了一部分。古印度人对性的从容大方让我惊讶不已,而书里对欢爱技巧的描写更是让我脸红心跳。
  今天就豁出去现买现卖地试试吧。
  我伏在他身上,用舌尖轻舔着他的耳垂,一面柔声轻轻向他耳语:“靖平,你想我吗?”
  “想。”他的回答真切但平静。
  “骗人,你才没有。”我语中多了几分娇嗔,唇已含住他的喉结,细细地吮。
  “知道我是怎么想你的吗?看小说的时候我会把男主人公想像成你;在街上看到一个男人的头发跟你很像我也会看人半天,搞得别人误会我对他有意思;你临走时睡过的床单和枕头我都舍不得让人换掉,因为那上面有你的味道。这是不是就是别人常说的‘花痴’?”我丰润娇挺的胸在他胸膛上轻缓地摩挲,小小的火苗已在我自己体内燃起来。
  他呢?会有反应吗?
  他低笑一声:“花痴没什么不好,不过只许对我一个人。”
  “你知道在你刚才进屋之前我在做什么吗?我穿着你的衬衣,躺在床上,幻想着你就伏在我身上,紧紧压着我,和我皮肤贴着皮肤,呼吸搅在一起。我仿佛都能感觉到你皮肤上略略的汗意,那种热热的潮湿,很性感。”我从不知道自己的声音能如此媚惑入骨。
  他深吸一口气,语中已有了微澜:“小东西,耐心点。等我这次回去,会好好‘补偿’你。”
  “我喜欢你埋在我身体里面,那样强烈的冲撞和紧密的结合让我感到自己和你是真正连在一起的。那种快乐和激越让我想要尖叫或者发狂。”我在他身上暧昧地扭动着,像条惑人的蛇:“你平时看起来对一切都笃定从容,但抱着我的时候就疯狂霸道得像变了个人。我喜欢你在最后失去控制的时候,用低低的声音唤我的名字,让我来迎接你。”
  这次,他没有回答,只是呼吸深重了些,似乎在聚思凝神,但仍是一点碰我的意思都没有。
  我放的这把火会不会在点燃他之前先烧了我自己?
  下面该怎么办?《Kama Sutra》里那些让我脸红的图画和叙述在我脑海里闪现。我启唇,轻轻咬住他前胸的突起,用牙撕扯,用唇舌吮吸,就像他平时对我所做的。这个部位是我自己最敏感的地方,以往靖平只要轻轻一碰,我全身就会过电一样地发颤。他呢?也会一样吗?
  他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我心中一喜,看来书里说的没错。
  但我的欣喜却没能持续太久,因为他仍是静卧不动,像尊石佛。他太能克制,明明身体已经有了反应。
  我的舌顺着他的前胸一直滑到下腹,准备着我所能做的最后一步。书上说如果这一招还是不灵,女子就基本上可以放弃了。
  豁出去了!我深吸一口气,然后……他的腿根热得烫人。
  他惊得一震,全身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呼吸开始跟随我动作的节律。
  我听到木板轻微的咯吱声,原来是他的手抓紧了床沿。
  片刻后,我觉得有些累了,心里也渐渐沮丧起来。
  靖平,你还能忍得住吗?
  你的意志胜过对我对你的吸引力,是吗?
  我这样强求不是在自取其辱吗?
  我败了,明天就得回家,可更难过的是,我已经做到如此地步,他仍然不为所动。我突然觉得自己可笑,而且羞耻。
  眼泪慢慢溢了出来,我停止了动作,慢慢抽开身体。
  雷暴雨狂(云深)
  但下一秒,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肩。一个翻身,我已被他牢牢压在身下。他的身体很烫,隔着黑暗我仍能看到他注视我的眼睛里燃烧的火焰。
  “你赢了。”伴随着一声沙哑的低吼,他已强悍地楔了进来。
  在那一瞬间,我像被窗外的雷电击中,全身都痉挛哆嗦起来。
  “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些?”他的声音是从齿间挤出来的,仿佛带着些许我从未听过的懊恼和不甘,而身体的动作并没有停。
  ““Kama……Sutra”我挣扎着念出这两个字,就再出不出话来。我许久没有跟他亲热,因此这次的□来得特别快。此时的我已在峰顶的边沿,等待着他把我送到那云中雾里的最高处。
  但是他突然止住不动,然后决然从我体内退开。我如同从高处瞬间跌落,虚浮地选在半空,难受得想要哭出来。
  “好,既然你已经看过那本书。”他声音的低哑暧昧和满面的阴晴不定,如同一只蓄发的兽,让我觉得危险而心惊。
  下一秒,他伸手在我腰上一转,我便面朝下跪趴在床上。
  我明白他要做什么了。这个姿势在我们以前欢爱时他曾经试图教我,但是我因为太害羞不肯跟他配合,他从不强迫我,只说慢慢来。可现在……我有点怕了,但却不敢动弹。
  他站在我身后,坚硬火烫的身体就贴在我冰凉的皮肤上面。然后他弓下身体,伸手掰起我的下颌,狠狠吻下来。我如同着魔一般,张开嘴,迎接他唇舌掠夺一样的侵占。他的双手绕到我胸前,恣意地揉搓戏弄。我浑身过电样地发麻,觉得身体的各处都在欲望的催促下膨胀,但体内最深的某处却因着空虚而发疼。我开始急不可耐地,用力地回吻他。
  然后他刺了进来,凶器一般,重重地,深深地,没有一点怜惜。但我体内逼得人要发狂的空虚瞬间被填满。
  他一次接一次,深切狂野地撞击穿刺,而他在我胸前爱抚的手和在我口中肆虐的唇舌仍然没有停止。我身体最敏感的三个部位都被他同时进攻侵占着。剧烈的快感让我忘了方才的伤心委屈,赢了赌局的喜悦,以及现在本该感到的羞耻。我已无暇再去想过去或将来,我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感受现在我和他这抵死的结合与纠缠。
  我想喊叫,但唇舌被他噙在嘴里无法出声,只听见自己和他的喘息与窗外的急雨惊雷混成一片。
  ……
  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些,但仍是不见停。
  在这张狭窄的单人小床上,我躺在靖平怀里,在□渐渐退去时的慵倦半寐里漂浮。
  这里的雨季就此开始了吗?明天井里的水该涨起来了吧?后院里藤上的葫芦瓜经得住一夜的雨打吗?
  “我们打的赌还算数吗?”我慢慢清醒过来,支起上身紧张地看着他。
  他伸手拈起一缕粘在我臂上的细长发丝,无可奈何地一笑:“当然算。我输了,你留下。”
  “可是你要是不想见到我,我即便赌赢了也不会留在这里强人所难。”我撅起了嘴,想要挽回一点矜持,心里却紧张地念叨:靖平,你可千万不要顺杆爬,就势送我回去。
  他长臂一带,将我揽回到怀里:“我可是守信用的人。再说,你真地以为我放心让你整个暑假都自己待在北京吗?说不定找个借口说某个男人头发跟我像,就跟人跑了。”
  “那我要在这里待到开学,你可不能赖!”我兴奋地说。
  他纵容地一抚我的头:“公主殿下说了算吧。对了,那本《Kama Sutra》是哪儿来的?”
  “是Olivia送的。”我答。
  他轻笑一下:“我真不知道是该怪她还是该谢她。”
  想起自己刚才的举动,我脸红起来:“咳,我……我也没看太多。以后不看了。”
  他赶紧正色道:“这话不对。不仅要看,还要认真地看。”
  他在我唇上轻轻一吻,再温声道:“现在还这样害羞?我这个媳妇怎么就养不熟?你在这点上还真不像是个欧洲女孩子。你从小被你奶奶管得很严,后来又弹了太多古乐,读了太多诗词,整个人都给拘起来了。女孩子在欢爱的时候主动一点没什么不好。身体是你自己的,顺着你自己的感觉,怎样快乐你就怎样做,不用不好意思。再说,那种场景在男人眼里也是很吸引人的。”
  “那,那我以后好好学。”我头埋在他怀里小声说。
  “还不如现在就跟我一起学。”他的手又开始在我身上不老实起来。
  “夜已经深了,你不累吗,靖平?”我招架着他。他的精力能有多旺盛我知道,但是他现在工作辛苦,营养只怕也不如在家齐全,我此时实在有些不敢由着他的性子。
  “夜才刚开始。”他的吻落下来,我再无法出声。
  窗外的雨势骤然加剧,强劲的闪电带着刺目的白光撕扯着夜空。
  我们在床上,桌上,椅子上,甚至地板上,用我知道和不知道的姿势,狂热地□。闪电的白光将我们扭缠楔合在一起的影子投在墙上,构成一副疯狂靡艳的图景。
  我抛开了所有矜持与羞赧,在雷声的遮掩下尽情地叫喊。我放开了自己,和心爱的人享受着相爱的快乐。
  第二天早上,我仍窝在靖平怀中半睡半醒,一阵吱吱的门响让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而身旁的靖平立即“噌”地坐起来。
  “云深,你昨晚居然自己在这里睡了一夜呀?”那声音是鄢琪的:“赶紧起来,要不Ajene……”鄢琪看到床上的靖平和我,惊得双手按在嘴上,眼睛瞪得溜圆。
  “你早,鄢琪。”靖平坐在床上,平静地向她道早安。
  我“唰”地一下用被单把自己连头带脚都埋起来,这次脸丢大了。清晨醒来时,我架不住靖平的热切,又跟他欢好了一次。我现在身上还留着他的齿痕,可千万不要被鄢琪看见了。
  “驸,驸马,你回来啦?”鄢琪干笑两声:“我先走了,你们慢慢忙。”然后踏风火轮一样地跑了。
  我顾不得满脸的火烫,赶紧从床上起来,飞快地穿上睡袍。靖平也穿好了衣服,正要陪我下楼去,房门在这时又“咚”地一声被撞开了,我吓得直往靖平怀里躲。
  一个满脸胡子的魁梧男人把鄢琪扛在肩上,闯了进来。
  天堂(云深)
  “你这个野人,放手呀!” 鄢琪悬在那男人的肩上又踢又打,看见我们便开始求救:“云深,驸马,救命啊!”
  “Ryon,她是自己人,快放她下来。”靖平忙用英文向那男子说。
  Ryon肩膀一斜,将鄢琪放下地来:“对不起,女士。是我弄错了,向你道歉。”他说一口美语。
  鄢琪在地上站稳,瞪圆眼睛,用不太流利的英文冲他发火了:“你这人是强盗变的吗?见人就抓?”
  Ryon耸耸肩:“这旅店里的人我是都认识的。你从楼上慌慌张张下来,我问你是谁,结果你一听就开始跑。我当然会认为你有问题。”
  鄢琪一听眉毛竖了起来,正要回嘴,靖平说话了:“是场误会,鄢琪你不要见怪。介绍一下,这位是鄢小姐,我未婚妻的好朋友。这是Ryon,我以前在霍普金斯的同学,也是我的好友。”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Ryon就是靖平所说的那个常年在非洲作志愿医生的好友,大概也是他现在最知心的朋友了。
  Ryon满脸乱蓬蓬的大胡子里浮出一个友善的笑容,然后朝鄢琪伸出一只手:“幸会,鄢小姐。”
  鄢琪不太情愿地伸过手去跟他一握,又小声用中文嘀咕着:“附马,你这朋友怎么跟张飞似的?”
  Ryon没听明白:“你说什么?”
  靖平赶忙圆场:“鄢小姐是说你的胡子挺男人气。”
  Ryon听了呵呵笑:“多谢夸奖,我只是没时间刮。”
  我“噗嗤”一声,给逗乐了。
  这时Ryon才注意到靖平身后的我:“这位是……”
  靖平将我揽到身前,向Ryon介绍道:“这就是我未婚妻。”
  我大方地朝他伸出手去,微笑道:“很高兴见到你,Ryon。”
  Ryon连忙握住我的手,但又仿佛不知道应该用怎样的礼节来应对我,有些局促地说:“在下Ryon Rangitsch,非常荣幸见到公主殿下。”
  “你称呼我云深就好了,大家都这么叫。尤其你和靖平是好友,就更不要见外了。”我对他说。
  “那好极了。”Ryon爽朗地一笑:“靖平这小子总说你本人比照片上更漂亮,他还真不是吹牛。不过我没料到你这么没架子。你来了挺好,某人的相思病可以治好啦。”
  “Ryon你说够了没有?我们可不可以下楼去,一边吃早饭一边听你损我?这样既能娱乐大家,还能填饱肚子。”靖平伸手揽着我的腰,大家说说笑笑朝楼下走去。
  我在Ajene的小旅馆里待了下来,但是住处却从杂物间搬进了楼上靖平的房间,而待遇也从长工“升级”到了房客。靖平房间里的那张单人床也被Ajene换成了一张双人的。鄢琪和德钧则分别住在我们的隔壁,成了邻居。
  每天清晨,我会目送靖平驾着那辆吉普车消失在晨雾里。我并不问他要去哪里或是做什么。知道他是安全的,对我来讲已经足够。
  接下来,我会回到后院的水槽前,清洗昨晚我和他换下的衣物。靖平不舍得让我洗衣服,原本是要交给Ajene,但我却坚持要亲自洗。
  平时在家里,这种事都是交待给佣人和洗衣机,用手和肥皂洗衣服对我来说是除了在西藏之外绝无仅有的经历。在滑腻的泡沫里轻揉他穿过的衣物,再将它在晾衣绳上挂成一个人形。我想像着自己是上个世纪一户普通人家的主妇,丈夫每日在外辛劳谋生,我在家里洗衣做饭操持家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Ajene的厨子手伤已好了大半,开始回到厨房为大家做饭。但靖平的吃食我却坚持亲手为他烹制。每天黄昏时,我会去旁边的菜地里摘些新鲜的瓜菜,为靖平准备晚餐。非洲的蔬菜种类并不多,我花了些功夫尽量把菜做得合他的口味又营养。
  每天晚上八点左右,靖平会回到旅店。我们一起共进晚餐,然后回到楼上房间里。
  我看得出他隐隐的倦意,便一面为他按摩推拿,一面给他哼田间农人吟唱的质朴曲调,讲从Ajene听来的当地传说和笑话,告诉他每天给我们送牛奶的小女孩家里刚添了个小弟弟之类的平凡琐事。
  他会彻底地放松下来,对我体贴而感激地微笑,然后吻我,开始我们在夜间的亲昵。
  我们每天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看着黑暗里,他在我身边安睡的面庞,我已不再奢求更多。
  最近,Ryon也每天都和靖平一起回来。再加上鄢琪,我们四个会在灯下共进晚餐,说笑谈心。
  Ryon开朗豪爽,不拘小节,跟靖平在霍普金斯本科时就是同学,后来读医学院时又在同一个实验室里,两人老早就是很知心的朋友。虽然靖平长期在亚欧大陆间奔波,而Ryon更多的是在非洲工作,但两人交谈起来却仿佛天天见面的老友般默契,实在有些让人惊奇。
  他们比我和鄢琪都年长很多,再加上两人都阅历丰富学识广博,听他们讲异域的风情民俗,医学上的疑难挑战,时事政治的褒贬针砭,以及对众多书籍电影的品评,我和鄢琪常听得眼都不眨一下。
  除了Ryon,靖平的其他一些同事也会三三两两地到旅馆来休息。他们的年纪没有超过四十的,都很友善。旅店的新鲜饭菜似乎让他们非常放松开心,但他们总是来去匆匆。虽然不知道他们在为什么工作,我但愿他们一切顺利。
  鄢琪白天会出门写生,而我则被德钧“保护”着乖乖待在旅店里,除了洗衣做饭,就是看一些Ajene给我找来的法文旧小说。虽然无聊但我也不愿乱跑让靖平担心。
  偶尔鄢琪也会偷偷拉上我和德钧在附近田间走走。这个依山傍水的偏僻乡村,水丰土沃,质朴宁和。我们漫步在田间,耕作的农人停下农活好奇地注视我们,对面走过头顶水罐的妇女朝我们羞涩地微笑。
  有时经过当地的农舍,素不相识的主人会热情地邀我们进屋,拿出家里酿的粟酒和自己腌的菠萝干招待我们,而满头细卷的可爱孩子会躲在母亲腿后面,探头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对我们张望。酒到酣处,他们会拿出一种用葫芦瓜作共鸣箱的木琴,且击且唱且舞,淳和简单的乐音与歌声,伴着女子们舞蹈时身上饰物的叮珰作响,如同天籁之音。
  我用笔记录下这些不可思议的美妙旋律,而鄢琪的速写本也画得满满。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记录着这次旅行,包括言语不多的德钧。
  这里是质朴的天堂,没有丝毫战争的痕迹。在这里,谁又会不安全呢?
  大胡子的速写(云深)
  今天下午,鄢琪从外面回来,进了门把背包往地上一扔,就坐在凳子上喘气:“刚才在河边写生,结果从水里钻出一头牛来,追了我一路。害得我快跑断气了!”
  我大笑起来:“谁让你那么可爱,连水牛也能对你动心了。”
  “幸灾乐祸!不理你了,我喝水去!”鄢琪瞪我一眼,起身进了厨房。
  我仍是止不住地笑,一面将地上的背包拾起来。
  她大概是跑的时候太慌了,连包口的袋子都没系上,刚才被她一扔,包里的速写本都掉出来了。我蹲下身,想捡起速写本替她装回包里,不料被摔得已经翻开的速写本上竟是一个男子的素描头像。我定睛仔细一看,只见那男子满脸虬须,双目炯炯,比鄢琪其它所有的人物速写都画得精细传神得多。
  这不是Ryon吗?
  我突然想起前几天鄢琪要我平时用英文和她对话,说是要练习口语。我当时信以为真,但现在看来似乎另有蹊跷。
  我尽量压抑住心中的惊奇与暗喜,赶紧把速写本塞回她包里放好。
  “我们晚上包饺子吃,好不好?”鄢琪端着一杯水从厨房里走出来。
  饺子?Ryon昨天才提了一句他爱吃饺子,这丫头记得可真牢。
  我拼命忍着笑,点头说好,和她在厨房里开始和面剁馅。
  “鄢琪,怎么想起来要吃饺子了?”我故做不经意地问。
  “嘴馋了呗。”她埋着头和面,不疑有诈。
  “不对吧,我记得上学那会儿某人说她爱吃馄饨不爱吃饺子哦。”我假装困惑。
  “咳,人的口味也会变的嘛。”她还是不抬头。
  “哎,你说巧不巧,昨晚上吃饭的时候Ryon也说中国菜里他最爱吃的就是饺子。”
  “他爱吃关我什么事?”鄢琪放下揉好的面团,起身去拿鸡蛋。我瞥见她短发覆盖下的脸庞已红成一片。
  “不关你的事吗?那为什么有人这段时间老跟我练英文,还偷偷画了人家的头像?”我一边理着手里的菜叶,一边慢悠悠地说。
  “练英文是因为我爱学习,给他画速写是觉得他那把胡子留得有性格,是看得起他。”鄢琪梗着脖子,决定嘴硬到底。
  我放下手里的菜蔬,走到她面前把手放在她肩上,柔声道:“鄢鄢,你是不是喜欢Ryon?”
  她垂了眼睛拨弄碗里的鸡蛋:“连他胡子下面那张脸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哪来的喜欢?”
  我伸手轻点一下她的鼻尖:“少来。人证物证俱在,还敢抵赖。我们做朋友这么久,现在看你这个样子,我还猜不出你的心思吗?”
  她把目光转到窗外艳阳下的葫芦藤上,半天,才慢慢说:“我上一次恋爱开始时才初二,以为爱得轰轰烈烈天长地久,但结果是最后被人抛弃,还堕了胎。你记不记得那时候班主任老跟我们唠叨,说早恋结苦果。我们当时笑她老土,但后来才知道这话放在我身上是没错的。我这样身心都残破的人怕是没资格,也没勇气再爱别人。”
  美院追她的男生不少,可她总说那些男生不够酷,但现在看来是另有隐情。
  我扳过她的脸,正色道:“过去的那件事情不是你的错,该受惩罚的也不是你。你为什么要为别人的罪恶浪费自己的青春和幸福?高尚的男人对自己心爱的女子,会去呵护她的伤口,而不是轻视和离弃。”
  她看着我,目中是我从未见过的忧郁:“云深,并不是每个男人都像驸马。”
  “你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所谓物以类聚,Ryon是靖平最好的朋友。靖平器重欣赏他不会没有理由。而且这段时间相处以后,我能感觉到他的善良正直,不像是个心胸狭窄的自私男人。”
  “越是觉得他好,我自己就越觉得不配。我已经不是处女是一回事,而堕胎就是更深的阴影。”她语调更沉。
  “鄢鄢,你别……”我有些急了。
  鄢琪伸手捂了我的嘴,笑道:“好了,不许说这个了,不然害我得了忧郁症,你要负责。还是说说你和驸马吧。记不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偷偷溜进驸马房间里,第二天一早我醒了才发现你居然一夜没回来,就赶紧上楼去找你。结果一进屋就看到你和附马挤在一张小床上,驸马还一脸没事似地跟我打招呼,吓得我魂都快没了。呵呵,不过驸马的身材是真没得说,肌肉线条比我画过的所有人体模特都好,尤其是肚子上的六块腹肌,排得整整齐齐。”
  “他真有那么好吗?”我高兴起来:“他天生骨架就好,平时又很注意运动,他每天再忙都坚持游泳的。”我喜欢听别人夸靖平,不知不觉自己就说得有些忘形了。
  鄢琪点点头,笑眯眯地说:“云深你的身材也很好,腰细腿长,前突后翘,跟驸马是绝配。尤其是最近……”她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把手罩在嘴上:“你不觉得你比以前丰满了些吗?”
  “我没长胖呀。”我惊讶地说。到了非洲天这样热,我每天洗衣做饭,都是一身大汗,哪有长胖的机会?
  “我是说你的胸。”她的声音压得更低。
  这回轮到脸红的是我了:“不许乱说,赶紧包饺子吧,要不他们回来就来不及了。”
  只能躺着的饺子(云深)
  我和鄢琪算着他们回来的时间煮饺子,当靖平和Ryon跨进门时,热腾腾的饺子刚放上桌。
  “老天,你们居然做了饺子!我已经两年没吃上这东西啦!”Ryon高兴地大声说。
  我们大家说笑着围桌坐下,拿起筷子,开始战斗。
  “太香了!这是我吃过的味道最好的饺子!” Ryon大声赞叹着。
  “是鄢琪提议包饺子的。她听你昨晚说想吃饺子。”我赶紧把鄢琪抬出来。
  Ryon朝坐在身旁的鄢琪一脸柔和地笑:“谢谢你。”
  鄢琪的头都快要埋到桌子下面去了。
  Ryon继续一脸柔情蜜意地表达他的感谢:“琪琪,你真是太‘周扒皮’了。”他的英文里突然蹦出一个中文词。
  鄢琪的头“刷”地抬了起来,见了鬼似地看着Ryon:“你说什么?”
  “对呀,周扒皮。” Ryon有些洋洋得意:“是Ajene教我的。说是夸人善良心好的中国话。”
  我已经笑得快要从凳子上跌下来了,而靖平在一旁用手扶稳我的腰,也是一脸忍不住的笑。
  “怎么了?” Ryon一脸不解。
  鄢琪闷声说:“没什么。你要想学中文就该找靖平才对。Ajene只会误人子弟。”
  Ryon赶紧大摇其头:“不行,不行。靖平生在瑞士,而且后来又在美国和欧洲混了那么久。我强烈怀疑他的中文水平。我们这里就琪琪你是最正宗的中国人,我还是跟着你学比较好。”
  靖平在一旁神态自若地替Ryon帮腔:“说得也是,我的中文就是半吊子的水平,而云深也只是半个中国人。鄢琪,这个艰巨的任务还真是非你莫属。”
  鄢琪面红耳赤地攥着手里的筷子,垂着眼,点点头。
  “大家别光说话不动筷子,饺子凉了就不好吃了。”我笑着说。
  “这饺子怎么有两种形状?”Ryon边吃边问。
  “这种摺皱很整齐,像个漂亮的弯月样的饺子应该是云深包的,我能认出来。那种像合子一样捏起来,只能躺着的饺子么……”靖平买个关子。
  “好啦,好啦,是我包的。”鄢琪不服气道:“知道你家云深手巧,我就是学不会包带摺皱的饺子,反正又不靠它挣钱。”
  Ryon赶忙在一旁帮腔:“你包的饺子挺好,馅特别大。我就喜欢吃这种的。”
  我偷偷一瞥鄢琪,小丫头脸还红着,眼睛却晶亮亮的。我心里也一阵窃喜。
  灯下,我们四个围着简陋的木桌边吃边聊,开心而放松。我发现Ryon的筷子只伸向鄢琪包的饺子,就在桌下用腿碰碰靖平要他也看。
  靖平偷偷对我一眨眼,再会意地一笑。
  等吃得差不多了,我放下筷子,故意不经意地问:“Ryon你这么喜欢鄢琪包的饺子吗?”这时鄢琪踩了一下我放在桌下的脚,又拼命朝我瞪眼。
  “我喜欢吃馅大的饺子。再说了,靖平一副‘云深包的饺子只能我吃’的模样,我哪敢跟他抢?”Ryon赶紧倒打一耙到靖平身上。
  “你知道就好。”靖平慢悠悠答道,帮他圆场,还挺够朋友。
  “我吃好了,靖平,陪我上楼休息吧。”我冲靖平使眼色。
  “鄢琪你跟Ryon慢慢吃,我们先上去了。”靖平很配合地拉着我站起来朝楼上走。我偷眼看鄢琪,她垂着眼睛在对付自己碟子里的饺子,可脸上已经红了一片。平时风风火火的“鄢胆大”,此时变成了一只病猫。
  回到房间,靖平刚关上门,我就迫不急待地问他:“你也看出来了,是不是?”
  他笑:“当然看出来了。”
  “他们会有可能吗?”我兴冲冲地问。
  “我看有戏。”
  “Ryon现在有女朋友吗?”我突然想起一个关键问题。
  靖平摇摇头:“他打光棍快五年了,上一个女朋友还是我们当年在霍普金斯同实验室的一个巴西女同学。两人在一起谈了也快三年,后来因为那女孩子不愿意他到非洲来工作,所以分手了。”
  “Ryon喜欢鄢琪吗?”我问。
  “其实Ryon通常喜欢的类型是那种浅黑皮肤,身材很性感的南美女孩子。但是我看他对鄢琪挺有好感,所以这种事往往是出人意料的。就像以前我怎么也想像不到我会娶个我照顾了四年的小孩子做妻子。”他俯下身,吻吻我的鼻尖。
  “我比你有良心多啦。我可是一见到你就知道自己要嫁给你的。”我嘟起嘴。
  “还说有良心,我没吃饱就被你从饭桌上赶下来了。说怎么赔我吧。”他一脸的兴师问罪。
  “厨房里还有剩下的面包,我再去给你做个汤,好吗?”我有些歉意了。
  他把头埋进我的肩窝,吻着我的脖颈,含糊地说:“我只想吃你。”
  他的手从我衣襟的下端探进去,顺着我衣下光裸的背向上,解开我文胸的背扣,然后双手游走到我胸前。
  我突然想起了下午与鄢琪的对话,双臂一紧,夹住了他乱动的手:“靖平,问你一个问题。你有没有觉得我最近身体上有什么变化?”
  他乐了,凤目里满是笑意。他吻着我的耳珠,温声道:“当然有,你比原来更丰满了些。”
  我大为沮丧:“唉,看来是真的了。连鄢琪都看出来啦。真是不好。”
  “有什么不好?”他惊奇道。
  “我只想长个子,不想长那里呀!”我愁眉苦脸地说。
  我始终对Matilda的高个子不能释怀。当年她和靖平站在一起璧人天成的图景,我到现在还记忆尤新。而我站在他身旁,仍是像个孩子。
  他脸上笑容愈深:“长那里没什么不好。我对Kate Moss可没兴趣。另外你还记着Matilda是不是?我更喜欢娇小的女孩子,就像你这样的,可爱又精致,而且亲热的时候我拎着你做什么动作都不费劲儿。”
  “你说真心话吗?”我睁大眼睛认真地问他。
  “那是当然。”他吻着我,在我耳边轻语道:“不然我们现在就试试看。”
  剃胡子风波(云深)
  第二天一早下楼吃早饭时,一个不认识的男子正和鄢琪一起坐在我们常坐的那张方桌前。
  我不由吃了一惊。
  “你们早。”那男子朝我们打招呼,居然是Ryon的声音。
  不对,他就是Ryon,但却把胡子剃了,难怪我认不出来。不过他平时被胡子掩盖起来的五官还真是端正英武。
  “怎么突然剃胡子了?”靖平有些好奇。
  “天太热。”Ryon有些支吾。
  “你老兄在非洲这么些年,今年也没比去年更热。更何况你不是一直以这把胡子为傲的吗?”靖平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你们是在说Ryon先生剃胡子的事吗?”Ajene一边把我们的早餐摆上桌,一边问。他已经能听明白几个英文单词,大概猜出来我们在谈论Ryon的胡子。
  Ajene用英语夹着法语,一边比划一边说:“我想留胡子试试,前几天就问琪琪觉得我留胡子会怎么样。琪琪就说她觉得男人留胡子不好看。然后今天早上我看见Ryon先生在院子里洗脸修胡子,就跟他聊天说琪琪不喜欢男人留胡子。”
  鄢琪此时已经快要晕倒了:“我当时说的是Ajene留胡子会不好看。可能是我的法语太烂,他没听懂。”
  Ryon略显尴尬地咳了一声,然后勇敢地抬眼看着鄢琪:“Ajene没听懂不要紧,你听懂我现在要说的就行。我胡子留了十年,今天为你剃了,我觉得不冤。”
  鄢琪涨红了脸,眼睛盯着桌面不说话。
  我一把抓住靖平的手,心里紧张得像在擂鼓:鄢琪,鄢琪,你现在可千万不要说拒绝的话。
  靖平将我牢牢地一握,给我一个温静安抚的笑容。
  终于,鄢琪抬头看了一眼Ryon又低头小声说:“其实你剃了胡子比留胡子的时候要好看。”
  “那我就天天刮胡子。”Ryon微笑着对鄢琪说,半是真诚,半是欣喜。
  从此,这个乡间小店里的爱情故事又多了一桩。月下,田间,井旁,常可见到鄢琪和Ryon的身影。
  如果说靖平和我谈恋爱的速度像乌龟爬,他们俩就是坐飞机。我和靖平五六年才走到的地步,他们五六天就完成了。大概是前世我们修了不同的道。
  恋爱中的女子恐怕是这世上能在最短时间内发生最大变化的人。鄢琪平时说话大咧咧,行事风风火火,再加上打扮中性,有些像个假小子。但仿佛一夕之间,她就变了个人,眉宇间多了妩媚,说话时多了婉转,再配上她浓眉圆眼,小鼻子小嘴的可爱五官,愈发像个容光潋滟的幸福小女人了。
  但现实远非是王子和公主就此永远幸福了。Ryon不在时,鄢琪常会出神。有时满面绯红地偷笑,有时躲在房间里掉泪。
  她应该是还没告诉Ryon她和卿亮的过往,她必定仍在被过去的阴影折磨,并且还多了要因此失去Ryon的忧惧。
  我看得心疼,也焦虑起来。甚至都想将实情偷偷告诉Ryon。
  靖平看出了我的小心思,立刻对我循循劝诫道:“宝宝,你现在帮他们挑明,远不如鄢琪自己告诉Ryon来得坦诚珍贵。这就成了帮倒忙。以鄢琪的个性,她憋不了太久。”
  我皱眉嘟囔道:“你又不是管姻缘簿的月老,怎么会知道?”
  “水到,渠成。”他负手一笑。
  “那月老大人,你来猜一猜Ryon会不会在乎鄢琪的过去?”
  “Ryon经历过的异性比鄢琪多多了,他哪有什么资格来在乎。再说西方人只要不是你奶奶那种非常保守的教徒,都不会强调婚前守贞。”
  “可是我听说中国男人很在乎自己的妻子是不是处女。靖平你也是中国人,你也有处女情节吗?”我对他眨眨眼睛。
  他笑了:“我以前从不认为我会在乎自己的爱人是不是处女,也不会要求她在我以前没有过别的爱人。但当我以为你对André已经以身相许时,我心里却没法不去在乎和妒嫉,虽然那并不能阻止我爱你。我想如果我第一次遇到你是在你成年之后,我同样会爱上你,而且对你以往的恋情也不会介意,因为你的过去里面并没有我。但事实是,当你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爱你,尽管我一直在心里否定这种情感。我没法忍受自己一直深爱着的人和别人亲昵。所以这么说会比较准确- 我没有处女情节,但是因为我对你的爱情是从你与其他男人有接触之前开始,所以对于你,我想我是有一些。现在是不是觉得我很卑鄙?”
  我摇摇头,伸手圈着他的脖子:“当初我以为你和Matilda有了亲密关系时,也是难过得恨不得死去,大概跟你的反应差不多。没有女孩子愿意把身体随便给人,我想我们每个女孩子在初夜的时候都希望这个男子就是要和自己共度一生的人。只是我很幸运,实现了这个愿望。”
  他双手环在我腰上,渗着星辉的黑眸深深看着我:“我才是幸运的那一个。那天晚上我发现你还一直是处女的时候,我的狂喜让自己都觉得无法理喻甚至有些自责。这不仅仅是身体的占有欲,更有自己的爱得到同样的珍视和回应的意味在里面。”
  我用指尖在他方正性感的下巴上轻轻摩挲:“那晚的每一个细节我一辈子都会记得。我经历了人生最大的悲喜变换和身体的蜕变。”
  他捉住我的手,在我耳边低语:“今晚我们就来重温一遍。你觉不觉得今晚的月光跟当时很像?”
  他的吻落下来,我们融进月光,记忆,和欢愉里。
  月盟(云深)
  夜里睡到快临晨,我被腹中的饥饿催醒,再睡不着,只能起床去厨房找吃的。靖平不放心我自己去,也穿好衣服陪着我下楼。
  因为怕吵醒大家,我们一路轻手轻脚下楼进了厨房。我刚要伸手拉亮电灯,却被靖平止住。
  “有人在院子里说话,先别开灯惊动他们。”靖平在我耳边悄声说,然后拉着我,轻轻走到厨房窗边。
  月光很亮,轻柔地洒在长满葫芦藤的后院和洗衣石槽前并肩坐着的两个人身上。那不是鄢琪和Ryon吗?
  我惊奇地回头看着站在我身后的靖平。他对我静静一笑,将食指放在唇前,示意我噤声细听。
  我转头看着院中的两人,莫名地紧张起来,心跳得“咚咚”直响。
  “Ryon,我想跟你说件事。”是鄢琪的声音。她决定要告诉Ryon了吗?
  “我也觉得你总是有心事。琪琪,我很喜欢你,对你也没什么秘密,但我却并不要求你也这样。毕竟我们相处时间还很短,你现在不想说,我会耐心等。”Ryon,他实在是个正直体贴的男子。
  “我在你之前有过一个男朋友,是在中学的时候,他是我班上的同学。”鄢琪似乎是豁出去了。
  “那有什么的?我上中学时也有女朋友,读大学时还换了一个女朋友,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吗?”Ryon一脸的不在乎。
  “我不是处女了。”鄢琪直直地看着他。
  Ryon笑起来,伸手温柔地抚着鄢琪的脸:“这就是你担心的吗?我们又不是活在中世纪,现在还看重这个的男人多半心理有点问题。再说我自己也早就不是处男了。中国女孩子都像你这么想的吗?”
  鄢琪在月下的脸越发地苍白,她摇头道:“这还不是我要告诉你的全部。快考大学的时候我发现怀孕了,他给了我一笔钱让我自己去堕了胎,然后和我分了手。Ryon,我是一个堕过胎的女人。”
  Ryon慢慢站了起来,我看不到他的脸,只感觉他宽阔的肩在月下异样地沉重。他真地会在意吗?他会因此拒绝鄢琪吗?我紧张得将手按在唇上。
  “那时候你多大?” Ryon沉声问。
  “十七。”鄢琪小声回答,已是满脸的绝望。
  “那个狗娘养的孬种让你一个人去堕胎吗?你那么小的年纪,他就让你一个人承受这一切吗?” Ryon骤然暴怒起来。
  鄢琪的眼泪一下子冲出来,但她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Ryon将她一把拉起来,抱在怀里,一脸的痛惜:“这就是一直折磨着你的事情吗?你以为我会因此看轻你吗?你这傻丫头,我心疼你还来不及,怎么会因为那混账男人的过错而责怪你?”
  鄢琪在他怀里泣不成声。
  Ryon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着眼泪,一边问:“那个孬种男人现在在哪儿?”
  “在澳大利亚上大学。”鄢琪边哭边说。
  Ryon恨恨一咬牙:“可惜我现在抽不开身,否则我会去澳大利亚,一根一根拆了他的骨头。”
  鄢琪把头靠在Ryon怀里,轻声说:“他对我来说,早是个死了的人。你别为他浪费精神。”
  Ryon在她发间深深一吻:“我会一辈子保护你,不让你再受这样的痛苦和委屈。只是,”Ryon顿了顿:“你会不会因为有这样的经历就不愿意生孩子了?我喜欢小孩子,以后想养上七个八个的。”
  鄢琪“噗嗤”一声破涕为笑:“你当是养你实验室的小老鼠吗?让我生这么多,那还不要命了?”
  Ryon赶忙说:“我当然不会让你这么辛苦。我是说我们生一些,再收养一些。这世界上不幸的孤儿我见得太多了。你要是实在不想生,那我们就全都领养好了。”
  鄢琪静静看着他,皎洁的月光倾泻在她脸上,美丽,纯净。
  “我要给你生孩子,我和你的孩子。”鄢琪目中是我从未见过的爱恋与崇敬:“我们还会收养那些孤儿,越多越好,只要我们能够承担。”
  “好。”Ryon低声应了一句,然后朝她俯下头。月光里,他们的身影,童话一般美丽。
  我想要欢呼出声,但眼泪却偏偏夺眶而出。我就这样含笑带泪地回头望着靖平。他也正静静看着我,一双眼眸在黑暗里,如同浩瀚寰宇深处,永恒的星辰。
  我们同时迎向对方,然后深深吻在一起。
  这大千世界里形色各异的人们,拥有各自的人生和爱情。
  我的父母舍弃荣华,生共衾,死同穴,用他们惊世骇俗的爱情和短暂的生命,成就了一个不老的传奇。
  靖平的父母和玮姨三人间,情爱夹缠,剪不断,理还乱,朝夕相对数十年,终成了一份属于三个人的,平静深邃的爱情。
  Bernard和André,藏着不能言说的情感,阴阳两隔。这该是最痛苦残忍的爱情了吧?但André却说,他在我心里,就永远不会失去。
  鄢琪与Ryon,一个是经历简单的小女学生,一个是常年与非洲丛林为伍的男子,原本并无多少交集。但因缘际遇,他们相识,相知。从初见时的剑拔努张到月下的海誓山盟,只短短的一月。
  而我和靖平的爱情始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和二十五岁的青年相互对望的第一眼。从此,我的幻想渴望和忐忑心伤,他的情不自禁与挣扎抗拒,将彼此的生命绵密交缠地织在一起,伴我度过命里的重重劫数,最终成长坚强,也让他冲破心茧禁锢,坦然言爱。这一路行来,风狂雨急,山重水复,到得如今终能执子之手,漫漫七年已经过去。
  人分千种,事有百态。不同的人生却有同样真挚炽烈的爱情,生生不息,至死不渝。
  比利时巧克力(云深)
  “笃笃笃”院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一个清脆的童嗓在门外响起:“Ajene,开开门。我是Hawa。”
  Hawa是个七岁的本地农家小女孩,家里养着些奶牛。我们从她家里买牛奶喝,因此每天上午她爸爸都会让她给我们送些鲜奶过来。
  小姑娘每次来了都喜欢找鄢琪和我玩。她尤其喜欢围着我转,Josèphine姐姐长,Josèphine姐姐短的。她爱听我讲故事,又很乐意在我面前表演自己会唱的歌和会跳的舞。我做家事的时候,她就像个小影子一样跟在我身后,我洗衣她就帮我拧干,我做饭她就帮我递菜。她在我身边,常常一待就是半天,直到她家里人来找她回去。
  此时我正在后院洗衣服,还没等我擦干手上的肥皂泡,Hawa已经又蹦又跳地进了后院:“Josèphine姐姐,你今天想听什么歌?”她跑到我面前,双手搂在我腰上,扬起棕色的小脸,笑眯眯地问。Josèphine是我用的化名。
  “我们今天先上楼,待会儿再听你唱歌,因为姐姐有礼物要送你。”我牵着她,兴冲冲上楼,回到靖平和我的房间里。
  我让她坐下,然后从床下拖出一个纸箱。
  Hawa刚添了一个小弟弟,我请玮姨从北京买了些婴儿用品和礼物,昨天刚好寄到了。
  我一样一样交代给她“燕窝是给妈妈的,小衣服和玩具是给弟弟的,这是奶奶点眼睛的药水,这一套剃须的工具是给爸爸买的。还有就是,这件漂亮裙子是给谁的呀?”我把一条缀满花边的蓬蓬纱裙提起来在她面前晃一晃。
  “是给我的!”Hawa快乐地喊了一声,当场就把裙子换上,站在镜子面前边扭边看。看来不管什么肤色的小姑娘,爱臭美总是一样。
  接着,我拿出一堆零食,坐在她面前,和她一起,一边吃一边说话。
  “Josèphine姐姐,你以后也会生小宝宝吗?”Hawa啃着一块绿豆糕。
  我和靖平的孩子吗?那该是上帝赐给我的最珍贵的礼物。
  我脸上一热,微笑着朝Hawa点点头。
  “那陈叔叔是不是也会像我爸爸看见弟弟生出来的时候那样,高兴得又唱又跳?”Hawa管靖平叫陈叔叔。
  靖平看我们孩子的第一眼会是什么样的呢?他会亲他(她)的小手小脚,抱着他(她)舍不得放下吗?
  “这是什么?好香啊。”Hawa打断了我的遐想。
  我定睛一看,她正在专心对付一块牛奶榛子巧克力。
  这是布鲁塞尔皇宫里的老点心师Gèrard做的巧克力,是我从小就最喜欢的味道。我不在宫里时,奶奶总会定时给我寄一些。每每吃起来,丝润的浓香里多了我对奶奶的思念和感激。
  “这是巧克力,是从比利时来的。你喜欢吃吗?”我微笑着问她。
  Hawa正忙着咀嚼的小嘴忽然一停,脸上有一时的迷惑,然后慢慢沮丧起来:“我喜欢吃,可是我不能吃了。”
  “为什么?”我惊讶不已。
  “大人们都说比利时是个坏国家,比利时人是坏人。爸爸不让我们用比利时的东西,也不许吃。”Hawa说。
  “那爸爸有没有说为什么?”我心里沉甸甸的。
  “爸爸说比利时人从我们这里抢了好多钻石,把我们当奴隶用,还让我们打仗死了好多人,其中就有我爷爷。”Hawa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一眨。
  我从来不以比利时在非洲的这段殖民历史为荣,但却没想到当地人已视比利时人为恶魔。而Hawa的叙述也与我所知的这段历史有太大出入。但面对一个七岁的天真孩子,我能和她争辩什么?
  “Hawa,你恨比利时人吗?”我心情复杂。
  Hawa扬起可爱的小脸看着我,重重点头,稚气但坚决。
  “你恨我吗?”我再问。
  她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喜欢Josèphine姐姐。”
  “如果姐姐也是比利时人呢?”
  “姐姐你不是中国人吗?”她一脸疑惑。
  “我是说如果。”
  她歪着小脑袋想了半天,闷闷答出一句:“那我就不能喜欢你了。”但立刻,她又快乐地笑起来:“幸好你不是比利时人。我最喜欢你了。”
  说完,她蹦过来,把脸靠在我怀里:“我第二喜欢陈叔叔,然后才是琪琪姐姐。你别告诉琪琪姐姐我把她排在陈叔叔后面哦,不然她生气不跟我玩了。”
  “好。”我强自挤出一个微笑,然后抚着她的头,半晌无语。
  Hawa,我是比利时人,而且是比利时人的公主,代表你所憎恨的那个国家和人民。我们之间为什么有这样深的误解?我该怎么做?
  送走Hawa后,我尽量隐藏着低落的情绪,不让鄢琪和德钧看出来,免得他们担心。
  夜幕降临时,靖平和Ryon终于回来了。
  “云深你哪儿不舒服吗?”靖平看我的第一眼就瞧出了端倪。
  “没有不舒服,只是觉得有些累。”我碍于鄢琪和Ryon在场,只能支吾:“我们吃饭好吗?我饿了。”
  这顿饭我根本就食不下咽,但还是强打精神和大家说笑。
  我刚说吃好了,靖平马上跟着放了筷子,说他也饱了,然后拉着我上楼回屋休息。
  “出什么事了?”靖平拉上身后的房门。
  我再忍不住,将今天与Hawa的对话合盘托出。
  他听完,伸手理理我额前的刘海,微笑着问:“你就为这个伤心了大半天?”然后爱怜地将我揽在怀里:“可是云深,Hawa虽然小,但她说的是实话。”
  萨摩利亚,萨摩利亚(云深)
  我从靖平怀里挣脱,离他几步站定,带着惊异气鼓鼓地看着他:“Hawa是小孩子也就罢了,你怎么也跟着说糊涂话?”
  他仍是面含微笑,不徐不急地走过来,扶我坐在床边,自己也扳过一张凳子,在我面前坐定:“云深,比利时和萨摩利亚之间的纠葛和历史,你知道多少?”
  作为比利时的公主,对于自己国家曾经的殖民地怎么可能不了解?从小,负责我历史,政治,和外交课目的教师就详细地为我讲授分析了这段历史。之后,议会内阁又为皇室成员起草了诸多有关比利时和萨摩利亚两国关系的演说稿,我将它们背得烂熟,以备在不同场合演讲或者回答记者的提问。此外,各种新闻媒体对萨摩利亚的报道也是不胜枚举。因此,对这段历史我已经倒背如流。
  靖平,你想考我么?那我就掉书袋给你看看。
  我胸有成竹地瞥了靖平一眼,坐直身体,开始背书:“萨摩利亚位于非洲大陆中部内陆,与坦桑尼亚,布迪瓦,和扎伊尔接壤。境内热带草原,雨林,沙漠,和台地并存。基卡利山脉由西到东纵贯,将这个国家分成南北两部分。萨摩利亚1851年成为比利时的殖民国。在长达一百五十年的殖民历史中,比利时从萨摩利亚输出了大量钨矿和一定量的金刚石,同时也在当地建立了完善的教育和医疗系统,使萨摩利亚从原始部落社会变成了拥有现代民主制度的国家。2001年,萨摩利亚宣布脱离比利时的殖民统治,成为独立的国家。比利时议会投票决定尊重萨摩利亚人民的选择,宣布放弃自己的宗主国地位,但仍不停止对萨摩利亚在经济,教育,和医疗方面的援助。2003年,萨摩利亚境内的两大部族图瓦人和库突西人之间爆发了内战。战争持续了四年,以图瓦人将败落的库突西人赶到了南部而告终。这个国家从此一分为二,成为北萨摩利亚和南萨摩利亚共和国。我们现在所在的就是由图瓦人执政的北萨摩利亚共和国。”说完,我有些不服气地看着他。
  靖平微微一笑:“背得不错,你从来就是个好学生。”
  我叹了口气说:“我从不以比利时在非洲大陆的这段历史为荣,因为任何殖民者都是不光彩的。比利时的确掠夺了这片土地上的资源,但也为人们修建了学校和医院,让孩子可以受教育,普通人的寿命得以延长。我明白这些虽然不能抵消作为殖民者的罪孽,但为什么在萨摩利亚人心目里,比利时人居然就如同恶魔一样地狰狞?我曾在一些公众场合遇到过一些香港人,他们对英国很有好感。同样是殖民者,为什么比利时的形象就如此不堪?”
  他静默片刻,凝目看着我:“香港的事情,我们以后再慢慢聊。今天只说比利时和萨摩利亚。云深你困不困?”
  我摇头。
  “那好。我要跟你说的内容会比较多,时间会长一些,而且有的东西你会不爱听。”
  “我不怕长,有对比利时的负面描述我也接受得了。你说吧。”我回答他。靖平是这世上我最信任和敬佩的人。他的道德和正直,我毫不怀疑。
  这时,窗外开始下起夜雨来。淅淅沥沥的雨声伴着偶或的蛙鸣,为靖平的叙述织就了一个悠远静谧的背景。
  他伸手在我颊上轻轻一抚,开口道:“你从小就对政治不感兴趣,我也就从不在你面前说这些。你刚才叙述的是比利时政府,皇室,和媒体灌输给你和普通大众的信息。我下面来给你讲讲这段历史的另一个版本。”
  他端坐在凳子上,双手自然地放在膝前,一脸的平静安然,让我不禁猜想他在给那些医科学生做讲座的时候,是不是就是这样。
  他开始讲:“比利时在这一百五十一年的殖民期间,的确修建了一些医院和学校,但相对它从这片土地上的所得,只是九牛一毛。任何殖民者都有针对殖民地民众的安抚政策,来粉饰他们掠夺的本质。区别只在于殖民者舍得投多少资。”
  他说的是事实,我无言以对。
  他接着说:“但这些并不是萨摩利亚人憎恨比利时人的主要原因。1970年以后,萨摩利亚本地政府和民众中开始有脱离比利时统治的呼声出现,而且声势越来越大。比利时政府为了转移这种直接针对自己的冲突和矛盾,另下了一步棋。”
  这是我前所未闻的。我睁大眼睛看着靖平。
  “早在十几个世纪以前,这块叫萨摩利亚的土地上就生存着两个部族,图瓦人和库突西人。他们有着不同的外貌特征,衣着饮食,和风俗习惯,并且崇拜不同的神和图腾,但他们世代杂居在一起,和睦相处,甚至相互通婚。他们属于不同的部落,但却有一个共同的名字- 萨摩利亚人。 他们在十九世纪中叶并肩作战抵抗比利时的入侵,虽然最后败落,向比利时称臣。他们之间的和睦关系一直持续到1970年,那时比利时政府开始实施他们精心策划的战略 – 挑起这两个部族的矛盾,以转移萨摩利亚人对比利时殖民的不满,从而巩固自己的统治。”靖平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我的脸。这时他停了下来,大概是我脸上的表情已让他不忍。
  “我们今天就到这里,剩下的以后再说吧。我不想让你太难受。”他目中充满怜惜和担忧。
  我摇头:“你继续说。不听完,我没法睡觉。”我的声音干涩而无力。
  他握住我一只手:“听完了恐怕你会更睡不着。你确定吗,云深?别勉强你自己。”
  我点头:“我确定。”
  他轻叹一声,继续讲:“比利时首先在当地的政府里扶植了一批图瓦人做官员,理由是图瓦人比库突西人肤色更白,身材更高。然后以这些图瓦官员的名义制定和实施了大量偏袒图瓦人的政策,开始引起了库突西人对图瓦人的不满。然后比利时暗中资助一些库图西游民和极端分子,抢砸图瓦人的商店并殴打甚至杀害了一些图瓦人。紧接着,由比利时控制的当地媒体开始大肆渲染这些局部事件,将库图西人描述为劣等民族和国家的敌人,并鼓动图瓦人进行反击。此外,媒体还源源不断地制造了大量加剧双方矛盾的虚假新闻。终于,两个曾经是兄弟的部族反目成仇。这一着棋的确下得聪明,因为要削弱一个国家,从外强攻远不及从内部肢解它来得奏效。比利时的殖民统治自此又延续了三十年,但最终没能阻止萨摩利亚的独立。”
  比利时,我向来崇尚自由和民主的祖国,它面对这片无辜的土地和善良的人民,扮演了怎样一个耻辱的角色?
  我强压着起伏的心潮,问靖平:“萨摩利亚人恨比利时应该不仅仅是因为比利时将他们的独立延后了三十年,对吗?”
  “对。你的宫廷教师告诉你的是比利时在放弃自己的宗主国地位后,仍继续对萨摩利亚给予经济,教育,和医疗方面的援助。但那只是幌子,私下里比利时政府仍通过各种渠道继续加剧图瓦人和库图西人之间已经势如水火的矛盾。”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忍不住问。
  “因为一个联合而强大的萨摩利亚会将比利时排除在外,让它得不到任何利益。但一个分裂而弱小的萨摩利亚却不得不在经济和军事上依赖它。比利时无法再名正言顺地从这片土地上输出物产,但却利用内讧的双方继续它的掠夺。”
  靖平的叙述是平静的,不带任何主观的感情。他是在顾及我的感受。我努力不让他看出我心中的羞耻,愧疚,与痛苦,尽管它们已快要将我没顶。
  “比利时是萨摩利亚内战的始作俑者,对吗?”我问他。
  他深深看着我,然后点头。
  “比利时在这场战争里杀了多少人?”我的声音在哆嗦。
  “比利时并没有实际参与这场战争,因为这样做并不能使它获利。它只是以战争调停者的姿态出现,但在暗中却向双方都出售军火。这场战争持续了四年,以这个国家的一分为二而告终。将近一百万人在战争中丧身,占原来人口数量的一半。而其后,又有数千人由于霍乱和痢疾死于难民营。如今战争已经过去了八年,但萨摩利亚的经济和国力始终没能缓过来。人们贫穷饥饿,流疫横行,但政府却没有财力来解决这些问题。”
  “没有人向他们提供援助吗?”我拼命忍着眼眶里的泪水。
  “没有一个西方国家提供了援助,包括比利时。因为这块千疮百孔的土地对他们而言已经没多少价值。唯一提供了医药和食品援助的,是中国。”靖平回答。
  在佩哥拉,那个有着一双美丽眼睛的枯瘦的小乞丐,他的父母是否死于这场战争?他对我那样温驯地微笑,而我却是害他失去一切的凶手的后代。还有Ajene,还有Hawa,还有这土地上无数善良的人们和无辜的冤魂,我该怎么面对你们?
  “云深,云深!你别这样!这些都跟你没关系!”靖平着急地伸手去抚我的唇。
  我看到他指上一抹殷红,原来我已经把自己咬破了。
  他双手扳住我的肩,满面焦灼:“云深,你听我说。我以前不跟你讲这些,就是怕你像现在这样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你和这一切都全无关系。你是我见过的最善良单纯的人,你和那些饱受战争之苦的人一样地无辜。”
  我的眼泪终于止不住,滚烫地在脸上奔流,刺得唇上的破口火辣辣地疼:“靖平,一百多年前第一个入侵萨摩利亚的人是当时的比利时国王Léopold六世。他是这些灾难的起源,而我身上流着他的血,我怎么可能与这一切无关?我的家人包括我自己,我们一代一代继承和挥霍着从这里掠夺来的财富,我们昂贵的衣食住行沾着萨摩利亚人的血。我怎么可能无辜?”
  我推开靖平,夺门而出,冲进了瓢泼大雨里。
  轻风艳阳天(云深)
  我在漆黑的田间小路上奔跑,倾盆的雨水浇透了我的全身,却冲不淡我心里撕扯的痛苦与负疚。靖平并不出手拦我,一直紧跟在我后面一臂的距离。
  终于,我再跑不动,双腿一软跪在泥里,向着面前无尽的黑暗,放声大哭。
  这是我,一个比利时前统治者的后代,在向这片善良而苦难的土地忏悔。我们的罪恶是不能被宽恕的,但在我的余生里,我会尽我所能让活着的人们不再受苦,让死去的冤魂安息。
  我已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被靖平抱回来的,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上,靖平正坐在我床边的凳子上看书。我一睁眼,他立刻感应似地抬头,给我一个极温暖的笑容:“宝宝,你醒了?”
  “几点了?”我从床上坐起来。
  “八点。”他把枕头垫在我背后,让我靠舒服。
  “你怎么还不去工作?”我有些诧异。
  “我今天请了假。你到这儿来这么久,我都没陪过你一天。今天补上。”他托起我一只手,在我掌心轻轻吻了一下。
  “我让你担心了,对吗?”我心里一阵歉疚:“对不起,靖平。我不该这样给你添麻烦。”我双目微微刺痛,眼泪又出来了。
  他抱了我,温言细语地安慰:“说什么傻话。这些事情,你早晚会知道。你有这么大的反应,也是在我意料之中。你难过的时候,我当然得陪着你,要不然你生气了去找别人,那我就太冤了。”
  我噙着眼泪“扑哧”一声笑出来。
  他亲亲我的鼻尖继续说:“宝宝,别难过了。已经发生了的历史你改变不了,但我们可以努力让活下来的人过得更好。”
  我拉着他的手,急切地说:“我会尽我所能补偿他们。我会为他们筹集捐款,我会把父母留给我的遗产也捐出来。”
  他笑起来:“你是不是忘了你未婚夫也不算是个穷人?你想捐多少我来承担,你父母留给你的产业意义特殊,你不要轻易去动它们。”
  我摇头:“这是我家里犯下的罪孽,没有理由让你来承担。”
  他在我颊上一吻,低低笑道:“你人都是我的了,还分什么彼此?”
  “靖平,你是今生渡我的人,可我拿什么来回报你?”隔着泪雾,我望着这个让我挚爱又敬重的男子。
  他捧着我的脸,深情地说:“说这话的人,应该是我。”
  吃过早饭,我们随意地在乡间散步。这一天的惬意亲密对我们来说委实难得。
  天蓝得没有一丝杂色。我站在田坎上,望着郁郁葱葱的田野,感叹道:“还好,至少面前这小小的一方天地里,人们是丰衣足食的。”
  “这个地方是北萨摩利亚仅存的丰衣足食之地,除此之外是个什么情形,你在佩哥拉下飞机时也见到了。而库图西人现在居住的南萨摩利亚就更糟,因为那里绝大部分土地都是沙漠,无法耕种。库图西人几乎人人都在挨饿,靠着极少的出产和一点可怜的援助维持生命。因此他们比图瓦人更恨比利时人。”
  我长叹一声:“国破家亡,妻散子亡,食不果腹,病患无医。他们的确有恨的理由。”
  靖平揽过我的肩,安慰道:“云深,别难过。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他语中的笃定让我安心,仿佛一经他承诺,这里的苦难就一定会消减。
  “靖平,你这次的工作会和这里的老百姓有关吗?你是要帮他们吗?”这个问题冲口而出之后,我才反应过来,连忙看看四周- 还好,一望无垦的田间除了“嗡嗡”作响的飞虫和偶或跃起的青蛙,别无他人。
  “你真这么想知道?”他静默片刻,然后认真地问我。
  我点点头,又有点怯生生地问:“可以吗?”
  他微微笑了:“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无妨。只不过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东西,你半点也不能透露给其他人。”
  我赶紧兴奋地点头,竖起耳朵专注又有些紧张地听。
  “你知道我是学血液病出身的,我实验中心的研究项目和制药公司的产品都跟血液和免疫有关。”
  我撅起了嘴打岔他:“是为了你的疏影,对不对?”
  他笑起来,在我唇上一啄:“还在吃醋?疏影只是初衷。”
  “然后呢?”我急着听下文。
  “先问你个问题,现在全球传播最广,死亡率最高,又最难根治的免疫系统疾病是什么?”李老师开始考学生了。
  我又不是学医科的,跟着感觉猜吧。
  “爱滋病?”我歪着脑袋,试探地朝靖平眨眨眼睛。
  使命(云深)
  “答对了,有奖。”他低头又是一吻:“七年以前,我与北萨摩利亚政府合作,开始一项爱滋病研究项目,目标是合成能根治爱滋病的抗体和有效的疫苗。由我提供资金,设备,和研究人员,当地政府提供安全保障和其它配合,而研究基地就建在离这里不远。”
  “为什么选这里?”我好奇地问。
  “简单来讲,艾滋病毒最早是由灵长猴类,也就是猩猩传播到人体,但由于这些猩猩体内存在着特殊的抗体,使得它们即使感染了爱滋病毒,也不会发病。”
  “我明白了,你们在这里收集猩猩的抗体用来给人治爱滋病。”我恍然大悟。
  他笑起来:“不是。人体内的爱滋病毒已经是猩猩体内病毒的变异,因此把猩猩的抗体直接施种在人体上用来抑制爱滋病毒,一点用也没有。而且爱滋病毒随着地域和寄生物种的不同能够产生数量庞大和结构复杂的变异版本。比如说,东非的猩猩和西非的猩猩,他们身上的爱滋病毒都是不一样的。我们所做的是找到和人体爱滋病毒尽可能接近的猩猩爱滋病毒,然后研究这种猩猩的抗体,从而合成适用于人体的抗体和疫苗。”
  “这里是不是有你们要找的那种猩猩?”我好像听明白了。
  “小姑娘挺聪明。”他点点头:“我们经过在非洲长期的采样分析,发现北萨摩利亚的雨林里有一种特有的黑猩猩,它们身上的病毒是和人类最接近的。把基地建在这里,可以非常方便有效地进行各种实验。”
  “你刚才说这项研究七年前就开始了,我那会儿也刚认识你呢。我们在一起住了这么多年,怎么从来不知道你还在非洲工作?”我问。
  “这个项目的所有资金都来自于我名下的制药和医疗器械公司的利润。我必须要确保商业运营的正常而且手里还有其它研究项目,因此就不可能长时间待在基地,只能平时从北京遥控研究的进程,然后定期过来工作一段时间。Ryon是这个项目在非洲的负责人,他定时把实验数据传给我,然后我们一起讨论方案。而我现在的助理Joël原来也一直在这个项目里工作,但后来因为身体原因,不适合在非洲再待下去。”
  靖平,难怪你每天工作的时间这样长。非洲的试验,公司的营运,你试验中心的其它项目,还有瑞典医学院的职务,这一切堆起来,普通人肯定已经垮了,你让我怎么不心疼?而Ryon远离都市的繁华,在寂寞的非洲一住七年。他们两人的勇气和毅力让我钦佩不已。
  “这是件高尚的事情,可为什么要保密?”我又想到一个问题。
  “为了防止实验进程遭到破坏。”
  “谁会来破坏一项造福众生的科学研究?”我惊诧不已。
  “DPR。”他回答。
  DPR是美国最大的制药公司,也是靖平多年来最强劲的竞争对手。靖平公司研制的药品因为药效好和副作用低,屡屡将DPR的产品挤出市场。
  我有些疑惑道:“我知道DPR对你一直耿耿于怀。但为了报复而破坏你的研究项目,这种所为跟他们作为全球知名医药公司的形象也太不相符了。”
  靖平摇摇头:“我一直是他们的眼中钉。但这次的事情,报复并不是他们主要的动机。DPR早我几年就已经开始了对爱滋病的研究,但他们的目标是研制出有效的药品,以高昂的价格,获取暴利。他们瞄准的市场对象是富有阶层的爱滋病感染者,与我的目标截然相反。当初我在瑞典医学院查出来的DPR的内鬼就是在利用学院的资源替DPR□滋病的研究。还好及时阻止了他们,否则如果真被他们做出来了申请了专利,造成了药物垄断,那就坏大事了。”
  他是指在布鲁塞尔皇宫那天晚上他和Matilda合作抓到了他们学院里那个教授替DPR工作的把柄吧。唉,我当时还把他误会成那样,真是太惭愧了。
  他轻叹一声,目光落在远处艳阳下的地平线上:“全球的爱滋病患者和病毒携带者,有百分之九十都在非洲,其中有很多是因为母婴传播而染病的儿童。这里卫生条件差,国家贫穷,但目前市场上那些暂时延长患者生命的爱滋病药物又近乎天价,所以他们只能坐着等死。我的目标是研制出能根治爱滋病的药物,然后以平价向全球出售,而对贫穷国家的患者甚至可以免费发放。这项研究的成果应该是用来挽救上亿贫穷患者的生命,而不是从吸毒滥交的富豪身上赚取利润。这种平价药品一旦面世,DPR的如意算盘就会落空,他们这几年花在研究上的经费也就全部泡汤了。所以他们一直千方百计想破坏我们的研究,甚至盗窃我们的成果。”
  “那他们得逞了吗?”我担心地问。
  “他们尝试过多次,但是我们的防范措施做得很好,北萨摩利亚政府方面也为我们提供了很多保护措施,因此DPR至今不知道我们已经在北萨摩利亚找到了这种猩猩,并且把实验基地建在了这里。”靖平淡淡一笑。
  “你会有危险吗,靖平?”我担心起来。
  靖平握了我的手,温声安慰:“我这人命硬,多少风浪都闯过来了,这次也会一样。我之所以连你生病都不顾,急着赶过来,就是因为这个项目当时到了最关键的阶段,很多实验细节和方案都需要我在现场亲自分析和指导。现在成功就近在眼前,所有研究人员都很兴奋,只是委屈了你,受冷落,还要跟着我担惊受怕。”
  我望着他,心中百感攒动。几年的朝夕相处,他为人的温善儒雅,在事业上的才华横溢,以及对我的挚爱深情,让我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他。但殊不知,我所爱的这个男子,他的慈悲博大和刚正隐忍,已远超出我的意料。
  我只觉目中隐隐有泪意浮动,深吸一口气,轻轻说道:“能为这样一个崇高的目标受一点委屈,是我的幸运和荣耀。能爱这样一个高尚的人,是我的幸福和骄傲。”
  他拉起我的手,郑重地印下一吻,然后将它轻轻按在胸前,深深看着我:“我所做这一切是性格使然,但也是因为你。你的存在提醒着我这世上的纯真和善良,让我更坚定地去维护它。我不是圣人,也会疲倦和受挫。但你相信吗?纤小柔弱的你却是我最强大的动力和后盾。”
  轻风艳阳里,我的爱人俊美高洁得如同天神。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柔得像风中的柳絮:“那我一定更加努力,做你更坚强和成熟的动力。”
  他握紧我的手,盟誓般说:“一言为定。”
  最完满的幸福(云深)
  我的暑假即将结束,再过几天,就该回北京上学。靖平还要在这里再留一段时间,不过他们的项目已接近尾声,大功就要告成。我为他们的成就高兴,也盼着和他在北京重聚。
  今天在收拾行李时,我翻到自己带来的卫生棉,这才恍然想起自己往常准得像钟点一样的例假已经晚了一周多。会是怀孕了吗?
  我不喜欢避孕套,因为不愿和靖平在最亲密的时候隔着任何东西,而靖平又坚决不让我服避孕药,我就背着他,偷偷找大夫安了避孕环。当时大夫说避孕环仍有百分之三的意外怀孕机率,这样的小概率事件果真发生在我身上了吗?
  孩子?我和靖平的孩子?
  一片融融的暖意在我心中涌动开,我还没来得及去分辨是欢喜还是激越,瞬间就被担忧和焦虑冷却下去-比利时公主才十九岁就未婚先孕,舆论和民众会怎么看?靖平的公众形象会受到怎样的影响?我大学的课程怎么办?这对一向认为我是乖孩子的奶奶该是多大的打击?
  我心里乱成一团,却又不愿告诉靖平。现在正是他项目进行的关键时刻,我不想分他的心。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就是鄢琪。
  “是不是真地怀孕了还不知道,你先别吓自己。”鄢琪拍拍我的脸,一副妇产科医生的老成腔调。
  “可是我怎么才能确定怀孕了?这里连医院都没有。”我愁得眉毛都快拧在一起了。
  “有鄢大夫在,你怕什么?”鄢琪神气活现地说:“Ryon说他们工作的地方有医药箱,里面有测孕试纸。我让他明天拿一个回来。”
  “我可不想让Ryon也知道这事。”我吓了一跳。
  “我就跟他说是我自己要用好了。”鄢琪想也不想就回答。
  “你用?”我吃惊地睁大眼睛:“鄢琪,你……你跟Ryon,你们已经……”
  鄢琪脸上像打翻了一盒胭脂,却仍梗着脖子嘴硬道:“那有什么的?谈恋爱很自然的事嘛。我们可不如你和附马那么闷骚。”
  第二天晚饭后,我捏着鄢琪塞给我的小盒子,偷偷进了卫生间。
  五分钟后,试纸上的两条红线向我宣布,我怀孕了。
  我心乱如麻地回到房间,靖平正在铺床准备我们休息。
  “怎么了,云深?脸色不大好。”他走过来,用手背试试我额上的温度:“身上有哪儿不舒服?”
  我摇摇头,怎么头也会变得这样沉?
  “有心事?”他声音放得更柔:“说给我听好不好?”他像是在哄孩子。
  我抬眼看他半晌,然后艰难地开口:“靖平,我怀孕了。”
  他看着我的漆黑眼眸里惊异的光芒一跳,瞬间被狂喜的浪潮盖过。他不可置信地用双手捧着我的面颊,带着极致的喜悦和无比的温柔看着我。
  下一秒,我已被他紧紧钳进怀里。他灼热的唇雨点一样落在我的额头,眼帘,鼻子,和脸颊,最后停在我唇上,激烈痴迷地纠缠。
  “云深,云深,”他在我耳边低语,带着我从未听过的醉酒般的喃喃:“我该怎么回报你带给我的幸福?”
  “靖平,在世人眼里你刚正自洁,近乎完人。可现在我们未婚先孕,公众会怎么想你?你在瑞典医学院的同事也会因此看轻你的。”我悔不迭当初为什么不听他的话采取更保险些的避孕措施。
  他笑起来:“我从来不是完人,在私生活方面,更是和普通人没有两样。我只做到于心无愧,并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我。如果你在担心这个,那完全是没必要。”
  他深深看着我:“云深,你想要这个孩子吗?”
  “我当然想,想得要命。”我一开口,眼泪就簌簌下来了:“可是这会让我家里蒙羞。我都不敢想奶奶知道了会怎么样。”
  他抱着我,吻我的泪水:“这不难。我们马上结婚。你不是第一个婚礼前就怀孕的皇室成员,更何况现在的民众也没那么守旧和教条,我并不认为他们会对此大做文章。唯一难过的那关是你奶奶,我会跟她说是我强迫的你。这事你不会担一点责任。”
  “不要。”我仍在抽抽搭搭:“我要跟奶奶说实话,是我自己愿意的,不能冤枉你。你是什么样的人,奶奶很清楚。可是我的学业怎么办呢?”
  “这简单。先休一年学,就像叶浅雪那样。等生完孩子身体恢复了再回去上学。还有别的担心吗?”
  无论多大的问题,在他面前仿佛都能迎刃而解,无论怎样的纷乱忐忑,在他怀里都变成了踏实安心。我静静偎在他怀里,放松里带着丝慵倦:“没有了,再没什么担心的了。”
  “但是我却有一个担忧。”他仍环着我,一手托在我脑后,细细看着我的脸,仿佛我是易碎的瓷器:“云深,你知道吗?当年在西藏时,我看见你和嘎嘎玩耍的样子,心里就有了强烈的愿望,想要拥有和你共同的孩子,一起哺育他(她),看他(她)成长。我原想等到你至少二十三岁了,生理和心理上都更成熟些再要孩子。可你现在才刚刚十九岁,还是个少女,这么早就做母亲,我担心你还没有准备好,因为一个孩子的出现会完全改变你的生活,甚至带来压力。”
  我深深地望着他:“人和人不同。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旁人看来或许是不可思议的,但对于我来说却是最幸福的,命中注定的人生。我爱上你的时候,只有十二岁。那种属于成人的情感并没有毁了我的童年,相反却是我最强烈的精神支柱,撑着我度过一个又一个难关。而现在我相信自己会有足够的勇气和准备去扮演一个母亲的角色。”
  “那告诉我,你快乐吗?”他的声音温煦如初夏夜晚融着玫瑰香的暖风,而他凝视我的目光柔软得像暮春清晨河上的袅袅烟波。
  一整天,我都神思恍惚,愁眉不展。而他现在的这一问,才仿佛打开了我心里一直被焦虑掩盖着的闸门,一种激烈的,火烫翻滚的情绪霎时涌了出来,充斥了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让我全身都微微地抖起来,刚止住的泪水又重新模糊了我的双眼。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不成调地颤抖:“我以前总是想,对于我来说,和你在一起就是这世上最快乐的事情。可是现在,在我身体里面,有一个小小人儿。他(她)有你的一部分,也有我的。现在我才明白,我的快乐原来还可以更完满。”
  他将唇覆在我眼睫上,温柔地吮干我的泪水:“我曾经以为,自己注定一生孑然。我并不害怕这种一个人的人生,因为我的责任,理想,和爱好已经足够让我去积极地生活。但你的出现却给了我生命里最重要,但却以为已经永远失去的东西 – 爱情。你无法想象你带给我怎样的幸福,幸福到我有时会害怕,因为如果失去你,那些原来支撑我生活的东西会再无法奏效。可是现在,我不但有你,还有了我们生命和爱情的延续。我的幸福不可能比这再多。你给予我的这一切,我该怎么感谢你?”
  我双手环着他的腰,面颊贴在他胸前,静静流出的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
  我说不出话,只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靖平,我爱你,超过我的生命。
  月下蛙鸣(云深)
  我回北京的计划推迟了几天,等着靖平再处理一些工作,然后和我一起回去。我怀孕的消息只悄悄告诉了奶奶和玮姨。
  当时玮姨一听就哭了:“靖平的父母在世时就常叨念,说在生之年想抱抱自己的孙子,可到底还是没能如愿。我也曾经以为我看不到这天了,可现在……云深,玮姨谢谢你,也替孩子的爷爷奶奶在九泉之下谢谢你。”
  我忍住眼中的泪水,回答说:“我该谢谢您才对。没有您的尽心养育就没有今天的靖平。没有您的鼓励和安慰,我和靖平也无法走到一起。您是靖平和我的母亲,是这个孩子的祖母,还会是将来我们所有孩子的祖母。”
  她长叹一声:“我该去给永喆和樱馥上注香,告诉他们这好消息了。”
  而与我祖母的通话则让我紧张得多。她在电话那边沉默片刻,然后平静地说:“我现在就让人准备,你们两周之后在布鲁塞尔举行婚礼。”
  “您不生我气吗,奶奶?”我有些吃惊。
  “当初靖平把你从西藏带回北京的时候,我就大概明白你们到什么地步了。再后来我放你离开皇宫去北京上大学,两个年轻人住在一起会发生些什么,我自然清楚。你会怀孕,并不奇怪,只是没料到会来得这么早,因为靖平一贯是个稳妥负责的人,我一直相信他会照顾好你。”祖母的回答不徐不急。
  我忙申辩:“这事一点不怪他,是我自己不肯用避孕套,就背着靖平去安了避孕环,结果意外怀孕了。这全是我的错。”
  “已经发生了,怪谁都没有意义。你现在尤其不要想得太多,否则对孩子会不好。我可不想让我的第一个曾外孙生下来就病怏怏的。”她安慰我。
  “您真地不怪我吗,奶奶?”我有些惊讶:“您平时最看重的就是宫里的规矩。”
  “规矩是规矩,可你是奶奶最钟爱的孩子,可以为你破例。再说,”她意味深长地一笑:“奶奶自己也年轻过。”
  黑夜又悄悄地拉开了帷幕,星辉下的田野如湖面一样泛着隐隐的波光。夜风拂过时,庄稼轻软地起伏,如同湖上的柔波。田间的动物仿佛毫无睡意,各种虫叫蛙鸣远近起伏,仿佛居家妇人的闲聊,轻快而热闹。
  后天靖平和我就要启程回北京。这块我生活了一个多月的陌生土地突然让我产生了异样的不舍。在这里,我看清了一段被谎言掩盖的历史,发现了靖平让人敬佩的秘密,最重要的是 ,在这里发生了我生命里的第二个奇迹- 靖平和我的孩子。等他(她)长大了,我们会带着他(她)旧地重游,让他(她)看看自己父亲当年和同事一起辛苦工作的地方和自己的由来。
  洗漱完毕,我睡意朦胧地躺在床上,看着靖平在睡前最后整理他的文件资料。
  柔和的灯光下,他秀长俊逸的眉目低垂专注,英挺清华的侧影如同神祗。在这近乎完美的外表下,更可贵的是他高尚悲悯的心和博大宽广的胸怀。能与这样的人相爱,是我的幸运。
  我暖暖地浅笑,目光从他身上游移到床边的矮柜上。一把黑色的手枪正放在上面,泛着一丝冰冷的乌光。靖平总是随身携带它,即使睡觉也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可它却总让我感到有些怕和不舒服。我翻了个身,背朝着它。
  这时,靖平走到床前,脱衣,躺下。
  他伸手把我抱过来,我舒服地蜷在他怀里,让他温热的呼吸吹在我唇上。
  “靖平,”我用指尖在他胸前坚玉般的皮肤上轻轻划圈:“你们真地有必要总带着枪吗?”
  “基地的每一个工作人员都佩着枪,而且都受过射击和防身的训练。这里看似平静,但危险随时都可能出现。”
  “你有用过它吗?”我再问。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但必须以防万一。怎么了?这枪让你害怕是不是?不看它就好了。”他拉过一本书盖在枪上,然后揽紧了我细细地吻。
  他的手伸进我睡衣里,停在我仍然扁平的腹部,轻柔地抚摸。
  “我大概是什么时候怀孕的呢?”我轻轻地问他。
  “我想应该就是我在衣柜里发现你的那个晚上。”他轻轻一笑。
  “为什么?”我有些惊奇,他连这也知道吗?
  “因为一般来讲,女性□过后,子宫会呈负压,更容易怀孕。而那天晚上你放得特别开,让我几乎没法停下来。”他含住我已羞得通红的耳垂低语道。
  那一夜几近无眠的狂野仍让我面红心跳。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不由担心起来:“靖平,那枚避孕环还在我身体里面,会影响到宝宝吗?”
  “我本来想等会北京去医院检查了在跟你替这事,免得你担多余的心。不过既然你提起来,那就说说看你最近例假有没有异常?”他抚抚我的头。
  “上一次例假还是在北京家里。那次量特别大,也比以往疼一些。我因为忙着复习考试也就没在意。”我回忆道。
  “很有可能那枚避孕环就是那时候排出来的,所以很有可能它已经不在你体内了,影响不到孩子。等回北京做个B超确定一下就行了。” 他一脸平静安抚的微笑。
  我松了一口气,然后又喃喃地问:“靖平,我们的宝宝现在是什么样子?”
  他温言软语地回答:“它现在只是一颗刚刚着床的受精卵,连胚胎期都还没开始,大概就两毫米大。你想要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男孩儿。”
  “为什么?”他扬扬好看的剑眉。
  “我想看看你小时候的样子,肯定特别可爱。”
  “还是别像我好些。”他笑起来:“我小时候淘得厉害,我父母再加玮姨三个大人管我都有点没法对付。如果生个儿子也那样,我可舍不得让你累着。”
  “那你想要什么?”我问。
  “一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女儿。”他看着我,目光柔得要渗出水来:“好让我再看看你当年的小乖样儿。对儿子来说,我恐怕会是个比较严的父亲,可如果换了女儿,我会像当年宠你一样地宠她。”
  “我会吃醋的。”我皱皱鼻子。
  他俯身吻吻我的鼻尖:“在我心里,你排在所有人的前面。”
  “那以后我来宠孩子,你来宠我。”我赖皮起来。
  “我现在就来宠你,好不好?”他的声音含糊起来,没在吻里。
  他火烫的唇舌在我口中留连痴缠。我伸臂圈住他的脖颈,热烈地回应他,发出轻微的嘤声。他的呼吸骤然沉重起来,放开我的唇,顺着我的脖子向下吻,然后隔着我的睡裙含住了我胸前的一颗蓓蕾。
  这几天我的胸有些异常地敏感。此刻他的齿舌隔着一层薄薄的丝绸在我蓓蕾上的啃噬,让我产生了一种奇异而强烈的,带着一丝胀痛的快感。
  我全身哆嗦着,十指插入他浓密漆黑的发间,模糊地轻声呢喃:“靖平,靖平。”
  我期待着一场强烈的欢爱,让我再次和他融为一体。
  但出乎意料地,他突然松开了我,翻身坐在床沿,背对着我,闭目喘息。
  “你怎么了,靖平?”我惊奇地支起身体。
  他平定了呼吸,对我一笑:“我刚才差点就忍不住了。”
  “为什么要忍?”我更加惊异。
  “你怀孕的时候我不能碰你,否则对你和孩子都不好。”
  “整整九个月都不能碰吗?”我问。
  要知道我们以往在一起时,除了我的经期,或者疲倦不适的时候,他几乎每天都想和我亲热。九个月不碰我,他真能受得了吗?
  “从第四个月到第六个月危险会小一些。但就算有一点点风险我也不会去尝试。”他答得温柔但坚决。
  我鼻子里有些隐隐发酸,看着他,半天才说出一句:“靖平,你真好。”
  他凑过来在我额上一吻:“知道我好就要听话。现在乖乖躺下睡觉。”
  他拉灭了电灯,在我身边躺下。我头枕在他臂上,幸福而安心。
  他伸手在我头上轻抚:“小家伙,你就要当妈妈了,可对于怀孕和生孩子却一点基本知识都没有。这样怎么能行?”
  “你不是学医的吗?你可以讲给我听呀。”我嘟囔着。
  “好吧,林云深同学,李老师现在开始讲孕期101,要认真听……”
  我们在黑暗中絮絮地耳语,窗外静夜里的星光与蛙鸣织成了这世上最美丽的图景。
  说,爱你 (云深)
  早餐后,我在薄薄的晨雾里送靖平出门。他们的实验已经大功告成,这是他最后一天在这里工作,明天一早,我们会乘飞机返回北京。
  他牵着我的手走到停在院门前的吉普车旁。Ryon已经坐在驾驶座上,跟站在他面前的鄢琪也在卿卿我我。
  “自己待在旅店里小心。做饭洗衣之类的家务,一样也不能再做了。走路时看着脚下面,别摔着。胃口不好就少食多餐,一顿分成几次吃,就会好一点。”他温言嘱咐我。
  Ryon和鄢琪扭头看着我们,吃吃窃笑。
  我红了脸。
  靖平不管他们,揽了我的腰,低头向我的唇吻下来。我羞得一偏头,让他的吻落在我发间。
  “你走吧,早去早回。”我慌手忙脚地推开他。
  Ryon大笑着对我说:“你如果想甩掉靖平这小子,从现在起到晚上七点就是你最后的机会。不然等他回来,你就要跟他绑在一起一辈子了,想甩都甩不开啦。”
  鄢琪伸手在他身上轻轻一捶,佯怒道:“出什么锼主意呢!”
  靖平跨上车,坐在Ryon身旁。
  吉普车缓缓启动,我站在鄢琪身边目送他们离开。
  在迷朦清润的晨雾中,靖平回头看着我,一双秀长凤目里的深邃和痴迷,一如七年前我们在荷塘的初遇。
  他紧紧看着我,弧度好看的薄唇突然启开,无声地用唇型对我念出一句话。
  他在用我的母语法文说,我爱你。
  他用了鄢琪不会的法文,是怕我此时尴尬,但他仍是想让我知道。
  我把手放在自己心脏的位置,也用唇语回答他- 我也一样。
  他笑了,如辰星朗月,秋波春雨。
  然后,他消失在晨雾里。
  一上午我都无所事事。Ajene和鄢琪受靖平的委托监督我,照玮姨的说法是必须“手不过肩”。尤其是Ajene,像只老母鸡般在我面前叨叨,这个不要做,那个不能摸。
  我只能像个犯人坐牢样地,数着钟点,盼靖平回来。
  将近中午时,院外响起一阵纷乱,我们走到院子里正欲开门看个究竟,院门已被“砰”地一声撞开,一个满脸是血的男人冲了进来,后面跟着涌进一群拿着枪的当地警察。
  我吓得一个激凌,和身旁的鄢琪紧紧抱在一起。
  “琪琪,云深,你们快跟警察离开这里!”满脸血污的男子对我们焦急地说。
  “Ryon!你怎么受伤了?发生了什么事?”鄢琪突然惊叫一声,放开我,扑到那男子身前。他居然是Ryon!
  “我没事,只是子弹擦破了头。现在没时间多解释,你们马上跟警察离开。我回头再告诉你们出了什么事。”Ryon着急地要把我和鄢琪推上一辆警车。
  “靖平呢?靖平在哪儿?”不祥的恐惧让我惊喊出声。
  “基地刚刚被人袭击了,靖平还在里面,我们这就回去救他。可他叮嘱了我要先送你去安全的地方。”他把 我硬塞上车。
  Ryon脸上的血污昭示着靖平此时境遇的可怕,我的心像坠入无底的深洞,恐惧而狂乱。
  “我和你们一起去!”我挣扎着要从车上下来。
  Ryon紧紧将我按在座位上,转头对坐在我身旁的鄢琪说:“琪琪,云深就拜托给你了。你们一路小心。”
  这时,汽车缓缓启动,我用尽全力挣开了鄢琪攥紧我的手臂,打开车门,要往下跳,突然我后颈一痛,便眼前发黑,失去了知觉……
  睁开眼睛时,四周一片昏黄幽暗。首先出现在视野里的是天花板上的石膏壁画,年青的亚当和夏娃看着手中的苹果,笑得幸福而羞涩。唉,爱情,多美。我睡意朦胧的心一阵微暖。
  厚重的丝绒窗帘将这里与外面的世界密不透风地隔离开。从屋角的一盏淡金色的精致立灯里洒出的昏暗灯光,是这屋里唯一的光源。这是一间欧式风格的卧室,我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现在是晚上还是清晨?为什么这样暗?
  我侧过头,看见床前的椅子上坐着鄢琪。她原本闭着的双眼,因为我翻身的响动立刻睁开了。
  “云深,你醒了?有没有哪儿不舒服?”她马上俯身过来,握住我的手。
  “这是哪儿?”我的头脑仍是迷糊的,后颈有些微微发酸。
  “我们在佩哥拉的比利时大使馆里。别担心,这里很安全。”鄢琪回答。
  担心?安全?我混沌的脑子逐渐清晰。
  靖平?靖平!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鄢鄢,靖平在哪儿?”
  她垂下眼帘:“他们还在找。”
  “到底出了什么事?”我狂乱地抓住她的手。
  “具体细节我不清楚,只知道今天上午他们的研究基地突然被一帮武装分子袭击。Royn和一些工作人员开车逃了出来,联系到了当地的警察,然后再返回去救留在里面的人。”
  “靖平也是‘留在里面的人’之一,对不对?”我的嘴唇抖得声音都不成调。
  鄢琪红了眼圈,声音低下来:“他是唯一个留在里面的人。”
  我掀开被单,跳下床。
  鄢琪大骇:“云深你要干什么?”
  “我去找靖平!”
  她忙伸手抓着我的胳膊:“你疯了吗?当心你肚子里的孩子。”
  我狂乱地挣扎:“我是疯了,谁都别拦我!”
  这时,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响起。我和鄢琪停止了纠缠,几乎同时冲到门边。
  生离(靖平)
  那天早晨,天未亮时我便早早醒来,再无法入睡。或许是这秘密进行了七年的艰难项目如今终于大功告成,长久以来这块悬着的石头终于平稳落地,我心中一松下来却反倒难以入睡了。
  自从发现怀孕以来,云深就变得异常渴睡。此时她在我耳旁温软的呼吸,是万籁里最动人的声音。我在黑暗中静看她香甜的睡容,微暗的浮光中,她美丽轻阖的眉目和柔软润泽的唇间似乎含着一丝笑意。她梦到了什么?是我们的孩子么?
  我所拥有的已经是幸福的及至,而她此时的睡容,我可以看一世。
  天色微明时,我放轻手脚起床,下楼到厨房里开始准备早餐。以往都是云深早起做早点,从不让我插手,说我平时工作太累,想我多睡一会儿,而她自己白天可以补觉。但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让她为我如此操劳。
  早饭做到一半,厨房的门帘突然被人撩起来。我抬头一看,门边站着一脸纸白的云深。
  “云深你不舒服了么?”我赶紧放下手里正在切着的面包走过去。
  她扑过来把我抱得紧紧,声音里满是惊恐疑惧:“我醒来看不见你,以为你丢了,或者是被人抓走了!觉得天都塌下来了!”
  我赶紧抚着她的头安慰:“宝宝,我不是好好地在这里么?只是醒得早些就想替你做早饭。”
  “你以后别再这样吓我吧,我不能没有你,孩子也不能没有你!”她小鼻子翕动着,快哭了。
  云深,孩子。我心中突然被种酸涩而激烈的幸福涨满,让我喉头发堵,说不出话来,伸手捧了她的头,俯身下去,重重吻她的唇,让唇舌激烈的纠缠辗转来释放我对她强烈到无法言表的爱情。
  良久之后,她伏在我胸前轻喘。我长久地吻着她的额头,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在她仍然平坦的腹部轻轻摩挲。
  我在她耳边低声说道:“这么久以来,你一直都在迁就我的工作日程安排,而我留给你的时间也太少。但是我保证,从今以后一切都会改观。我会减少花在工作上的时间,尽量多跟你和孩子在一起,做一个好丈夫和好父亲。”
  她扬起头来看着我,美丽的褐眸潋滟迷离:“你一直都是最好的,可是我仍然期待着明天。”
  她踮起脚尖,一片带着她特有的微微柑桔花体香的溫软落在我唇上。我抱紧了她和孩子,抱紧了这世上我最珍爱的两个人。
  早饭后,我和Ryon如常去了基地。就在昨天,我们刚刚合成出了有效的抗体,七年的辛苦,终于没有白费。从今天开始,这个项目就正是进入了收尾阶段。我让大家尽快整理保存好所有实验数据,收拾转移各种实验样品和设备,争取在一周之内全部撤离这里。
  所有人的忙碌中都透着轻松和喜悦。大家在这近乎与世隔绝的地方辛苦工作了七年,如今终于可以重回家园继续原本常人的生活。他们是这个项目成功最大的功臣。
  早晨快九点时,我正在指导着一个组员把抗体样品分类,远处一阵隐隐的枪响让我猛然抬头。
  这时电话响起来,驻扎在基地周围负责保护我们安全的北萨摩利亚政府军队通知我们,一帮荷枪实弹的雇佣军正企图闯入基地,而且人数远超过基地驻军,要我们马上撤离。
  直觉告诉我,这些人肯定是受雇于DPR。他们的目的,要么是窃取我们的研制成果让DPR大发横财,要么是破坏阻挠我们的工作使我们无法推出平价的特效药,以确保DPR的潜在利润不受损失。
  我让Ryon带着大家先撤,自己和另外两名组员留下来删除所有实验设备和系统里残留的实验数据和无法带走的抗体样品,然后再追上他们。这些东西一旦落到DPR的手里,那些贫穷的病患者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我把存有所有实验数据的存储卡和一盒抗体样品交给Ryon。他却说:“不!我留下,你带大家冲出去!”
  我已是烈火攻心地着急,但仍是耐着性子劝他:“ 所有的人里只有你对这里的地形和小路最熟悉,带着大家冲出去,会有最大的逃生几率。”
  他仍是固执地摇头,执意跟我对换。
  我火了,前所未有地冲他喊:“现在不是讲义气的时候!你要顾及的是所有工作人员的性命,你要保护的抗体样品可以救上亿穷人的命。你我的命加起来也不如它重要!而所有资料,样品,和数据的路径和密码只有我最清楚。我是这个项目的头,这里我说了算!”这是我第一次跟他发火。
  他垂下眼帘,盖住目中隐现的水光,一咬牙接过我手中的存储卡和抗体样品,然后给我紧紧一抱:“我会拿我的命来保住这些东西,不让它们落到DPR手里!你自己小心,我们待会儿见!”
  他抹了一把脸,转身对大家大声说:“所有人带上枪去车库,然后跟我的车,不要走大路,我们穿过丛林回Ajene的旅馆!”
  “Ryon。”我叫他的名字。
  他回头看着我。
  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云深和孩子就拜托给你了。”
  我和留下的两名组员以最快的速度删除着系统里的数据,一面销毁样品- 为了安全起见,那些装样品的瓶子都是特制的,摔不坏,烧不烂,我们只能一瓶一瓶地倒进水槽。
  当我把最后一瓶样品倒进水槽时,实验室的门被人撞开,一群萨摩利亚雇佣军闯进来,用枪指着我们。看来保护基地的政府军没能守住。
  我平静地起身面对着他们:“早上好先生们,我是这儿管事的。请问有什么事么?”
  一个白人男子从这群雇佣军身后走出来,笑眯眯地对我说:“李先生,你好难找。”这人我见过,Scott Fish- DPR的副总裁之一。果然是他们。
  “你们嗅觉的确不太灵,花了五六年才找到这里,浪费了DPR不少钱吧。”我淡笑回答道。
  Scott沉了脸:“我知道你们的实验结果已经出来了,在哪儿?”
  他们知道了?看来我们这边出了内鬼。
  我轻松答道:“原本存在系统里面,但是你进来之前一分钟都被我删干净了。不信你自己查查看。”
  Scott一打响指,他的一名手下立即上前查看我刚工作过的联在整个基地系统上的计算机。片刻后,他向Scott报告:“全都被删了。”
  我笑着补充道:“你可以把这里的所有机器和设备都搬回去,帮我检查一下有没有删漏的。另外所有的实验样品都被我倒掉了,你要是能找出一瓶来就归你了。”
  Scott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切齿笑道:“你的手脚的确是快,可只要有了你,我们也就用不着那些备份和样品了。所有的数据应该都在你这个Nobel天才的脑子里。”
  “你们要抓我可以,把他们放了。他们只是初级的研究员,并不知道太多东西。”我指指我的两名组员。
  Scott嗤笑一声:“你当我是傻子?他们既然没什么用,毙了他们比放出去好。”
  那两名年轻的组员稳稳站着,但脸却是白了。
  我飞快地从腰间掏出随身带着的手枪,用它指着Scott。
  他冷冷说:“这里有几十只枪指着你。你以为打死了我,你能活得了?”
  我回答道:“我当然明白打死你没什么用。这只枪是用来威胁你放了我的下属。”
  “怎么威胁?”他眯眯眼睛。
  “像这样。”我转过枪口顶在自己太阳穴上:“放了他们,否则我保证你跟你老板交不了差。”
  他摇头:“我不信你能为了两只小卒子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我不再跟他废话,靠着身后的柜子站稳以防待会儿自己摔倒,然后把枪对着自己的肩部,一扣扳机。子弹从这个部位进去应该是伤不到骨头的。
  一声脆响之后,我的肩部一阵麻木,在噬人的疼痛来临让我失去控制之前,我尽快抓稳手里的枪,把它顶回自己太阳穴上。然后剧烈的疼痛出现了,像要把我整个人撕开。
  “现在你信不信?”我咬着牙对Scott艰难地开口,手里的枪却是握得很稳。
  他愕了片刻说道:“你真是个疯子。”
  他们放了我的两名组员。在我确定他们的车已经开出了Scott的人能追上的距离之后,我放下了一直指着自己的枪。这时我的左半个上身已经是一片鲜红。
  他们一拥而上制住了我。我闭上双目,任他们摆弄。翻江倒海的疼痛里浮现出云深快乐纯净的笑容。
  她曾说过,如果我先于她离去,她会跟随我一起。但是感谢上苍,她现在怀着身孕。如果我再不能陪她,那么我们的孩子也会陪着她走完一生,平安地活下去。
  哀绝(云深)
  门开了,头缠绷带的Ryon走进来,鄢琪一下子倒在他怀里,搂紧他的脖子,大声哭起来:“谢天谢地,你活着回来了!”
  我的目光急促地搜寻着Ryon身后的一张张面孔。他们全都恭敬而哀戚地看着我,但却没有那张我最想看到的脸。我的心堕入深重的黑暗里,无尽无底。
  Ryon在鄢琪脸上一吻,匆匆说道:“琪琪,你和大家都暂时回避一下,我和云深单独说会儿话。”
  于是众人退去,房间里只剩了我和Ryon。他扶我在椅子上坐下,然后自己站在我面前。
  “你脖子上还疼吗?我当时是怕你要跳车才把你打晕了。不是有意要冒犯你。实在对不起。”Ryon清清嗓子,有些艰难地打破我们之间快让人透不过气的沉默。
  我仿佛没有听见他说话,眼睛直直看着他说:“你们没找到他,对吗?”
  他垂下眼脸,沉重地摇摇头。接下来,他讲述了在基地的最后一天发生的种种。
  良久,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来,空洞而漂浮:“他那一枪伤得重吗?”
  “我们每个组里的成员都接受过专业的防身和射击训练,就是为了以防万一。靖平在这方面尤其出色,知道找对自己身体损伤最小的部位开枪,所以应该没有大碍。”Ryon安慰着我:“但是他那一枪,救了两个组员的命。”
  我心中撕心裂肺的痛已让我说不出话来,四肢一片麻木的冰凉。
  Ryon接着说:“我们冲出来联系到了当地警察,然后一起返回基地。除了尸体和残迹之外,再没有其他。我每一具尸体都辨认过,靖平并不在其中,所以他一定是还活着。那帮人没找到数据和抗体,靖平就是他们最宝贵的资源,因为那些数据和方案都在他脑子里,他们绝对不会杀他,只可能是把他抓走了。现在北萨摩利亚政府已经在全国范围内搜捕这帮人的行踪。你别太担心,靖平不会有事的。”
  他咬咬牙,声音沙哑着,红了眼圈:“云深,我让他留下了。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你。”
  “靖平会给他们那些他们想要的东西吗?”我绝望地问Ryon。
  他不敢抬头看我,只是沉默。
  靖平,我知道,你不会。那么接下来,你将要面对的会是什么?
  我的泪流下来,滴在手上。在非洲的夏夜,却是冰凉。我向后靠在椅背上,只觉得自己突然失去了一切感官,再感觉不到周围的一切。
  接下来的一周,靖平仍是没有任何音讯。Ryon他们试图以谋杀和绑架的罪名起诉DPR,但却发现那天出现在基地的Scott Fish早已在一年前从DPR离职,因此理论上跟DPR再无关联。而DPR的势力庞大,单凭那两位最后逃离的组员的口供而没有实据,根本就告不倒DPR。
  从DPR那里暂时找不到任何证据和线索,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全国搜寻任何蛛丝马迹。
  我执意不肯在此时离开北萨摩利亚,远在布鲁塞尔的祖母和北京的玮姨都赶到我身边,怕我有意外。
  我时常一天也不说一句话,望着窗外出神。失去了他,这世界于我,再无意义。我此时还活着,只是为了腹中的孩子。
  祖母,玮姨,鄢琪,北萨摩利亚的政府官员,比利时大使,还有医生,他们跟我说话,表达安慰关心,但我却是浑浑噩噩,无力应对。
  直到那一天,大夫为我做了第一次胎儿的B超,告诉我那枚我一直担心的避孕环已经被我排出了体内,因此不会影响孩子的发育。
  我躺在那里,看着屏幕里我自己子宫深处那一粒圆圆的小豆子。它只有六周大小,还看不出性别。小豆子上面一个微弱跳动着的小白点便是它的心跳,告诉着我它鲜活的生命。
  我荒芜虚空的心突然有了些许的踏实。靖平,你的一部分原来一直陪着我,你并没有走远。
  又过了几天的上午,使女敲门进来:“殿下,有位先生说他是您的朋友,请求见您。他要我把这个盒子给您。”使女端着的托盘上躺着一只小小的纸盒子。
  我拿起来,打开盒盖,一枚碧绿的翡翠观音玉坠,出现在我眼前。
  我把它拿起来,心快要跳出喉咙。这是我小时候从苏州寒山寺的静云大师那里为靖平求来的护身符,他一直系在颈上,从不摘下来。
  这时,盒子里原本压在玉坠下面的一张叠起的纸条出现在我眼前。我把它展开来,手抖得几乎握不住。
  一行小小的中文字写着:我有你想要的,但你必须对其他人保密,否则你的爱人性命不保。
  “带那位先生到我房间里来,不要惊动其他人。”我尽量压抑着语中的激动,嘱咐着使女。
  片刻后,使女引着一个戴宽沿便帽和墨镜的男子走进我的房间。我让使女退下,房间里就剩了我们两人。
  “你是谁?”我的声音带着焦急和疑惑。
  他慢慢摘下帽子,露出一头淡淡金丝样的好看头发。而当他拿掉面上的墨镜后,一双海水般湛蓝的眼睛正含笑看着我。
  故人(云深)
  我伸手掩在唇上,抑制住将要脱口而出的惊呼- Nigel!居然是Nigel!
  “好久不见了,公主殿下。”他朝我灿烂地笑,雪白的齿间渗出隐隐的森然。
  “你现在不是应该在英国服刑吗?”
  他仍是笑得一脸人畜无伤:“有人把我弄出来了。你见着我不开心吗,云深?我可一直都在想着你。”
  我的皮肤上微微起了寒栗,但仍强迫自己镇静:“你知道靖平的下落?”
  “不仅知道,而且还能天天跟他见面。”他自顾自地坐在椅子上,舒服地伸展着手脚。
  谢天谢地,靖平还活着!我多日来已绷到极限的神经终于一松。
  “是你挟持了他?”我咄咄地看着Nigel。
  “别冤枉人,小公主。我现在的老板才是这事的主谋,我只是负责看管靖平。靖平这人骨头太硬,无论如何也不肯跟我老板合作,他们已经开始没了耐心,想要除掉他了。”Nigel的声音懒洋洋的,仿佛在叙述一则无关紧要的事情。
  我刚才放下的心瞬间又楸紧:“你可以放他走的,对吗?否则现在不会避开众人来找我。说吧,你要怎样的条件才肯放人?”
  他目光缠绵地看着我:“我要什么,你还不明白吗?就算是坐了牢,我对你的心意还是没变。可我想要的,到现在也还没有得到。”
  “你是要我用自己来换靖平?”我惊异地睁大眼睛。
  他微笑着点点头,像只正在对老鼠示爱的猫:“原谅我,我只是因为太爱你了。陷入情网的人作出哪怕最疯狂的事情也是情有可原的,不是吗?”
  “我怎么能确信这不是另外一个陷阱?”我压抑着心中的恐惧。
  他摇摇头,仍然一脸迷人的笑:“你确信不了。我的这个建议有一半可能是陷阱,把你和靖平一箭双雕。但另外一半的可能是我得到了你,然后放靖平自由。你自己选吧。”
  一半的可能?哪怕是千分之一的可能我都愿意去尝试。
  我深深吸气,一咬牙说道:“好。我跟你走。但是你如果想拿我来要挟靖平去做他不愿做的事,那你就打错了算盘。因为我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愿成为他的累赘。”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摇头叹了口气:“你就这么不懂我对你的心吗?我怎么舍得伤害你。”
  我打断他的表白:“我们什么时候走?”
  “就现在。你就说是跟老朋友出去吃饭散心,带上你的侍女和两个侍卫,就像你平时出门一样。但是鄢琪和你的保镖德钧不能跟着,因为他们都认识我。动作要快,公主殿下,我后天晚上之前赶不回去,你的未婚夫就没命了。”
  他托起我的手,优雅地一吻:“最后有一点,那枚翡翠观音我得拿回来。我可不愿意让你收着我情敌的东西。”
  一切按Nigel计划的那样,我带着两名侍卫和一名侍女与Nigel一起,驱车来到佩哥拉最著名的Lavendou餐厅。
  刚走进预定的包厢,紧跟我身后的侍卫和侍女就被早已潜伏在包厢里的大汉用麻醉药掩在口鼻上,软软地倒了下去。
  “别伤害他们!”我紧张地对Nigel说。
  “放心,对我来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Nigel抓住我的胳膊,从另一扇门匆匆离去。
  我被带上一辆运货的卡车后舱,一个黑人男子用布蒙上我的眼睛,当他接下来要捆上我的双手时,我听见Nigel说:“用不着捆她的手,她会很听话的。”
  就这样,我开始了生命里最黑暗的旅程。
  货舱上蒙着的帆布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再加上颠得厉害的车身,让我猜想这车一定开得很快。
  空气是窒闷潮热的,夹杂着男子熏人的体味,让我那样怀念靖平身上青竹木叶般的清气。
  我背靠着一个纸箱坐在脏污的货舱里,看不见任何东西,但我知道Nigel正坐在我面前,沉默不语。
  他真地会遵循诺言放了靖平吗?然后呢?他是不是要继续完成去年那个可怕的晚上他没能对我做完的事情?
  我突然觉得无法呼吸,仿佛对面有一条吐信的蛇,正专注地盯着我的咽喉。恐惧慢慢渗入我的身体,从指端到发尖,一寸不留。
  这时,一张面孔从我心底缓缓浮起来,含笑的凤目,微抿的薄唇,如辰星朗月,秋波春雨。我的人生,无论遭遇多大的灾难浩劫,他总是挡在我身前,为我阻隔一切雪雨风霜,保我一世的平安幸福。只要他在,我便会心安。
  从小,祖母与女官就反复地向我灌输,我的身体代表着皇室的尊严与处女的纯洁,家人之外的男子不能轻易触摸。我小心地守护着它,然后把它完整地交给靖平,认定自己此生不会让第二个男人再拥有它。但如今,有人要我用这身体去换靖平的性命。
  恐惧吗?悲伤吗?屈辱吗?当然有的。但为了靖平的平安,我会把身体和性命都交出去。
  这一切无关报答他对我长年的殷殷关切与付出,而是因为,我爱他。
  想到这里,我心中的恐惧不安渐渐平息下去。但是猛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 孩子。
  我只急着要救靖平脱险,但却忘了我正怀着孩子。为了靖平,我自己可以不要性命,但却也让孩子跟着我涉险。我是怎样一个母亲?宝宝,妈妈对不起你。我心里刀绞一样地疼痛起来。
  但是,靖平的生命不仅于我是最重要的。他的天才还会让他在今后的岁月里发明更多治愈绝症的药品,挽救千百万人的生命。因此他活着才是最宝贵的。
  宝宝,你原谅妈妈的残忍好吗?妈妈要带着你去救爸爸。爸爸是个很了不起,很重要的人,比任何人都重要。
  我平静下来,在无尽的黑暗里等待着目的地。
  目的地(云深)
  一路上有人会定时给我水和吃的,也在中途换过几次车,不知过了多久,汽车最终停了下来。
  下车后,我被Nigel带着向前走,经过几处门响之后,终于站定。我眼上的黑布被人拿掉。我揉揉眼睛,慢慢适应了这重又恢复的光明。
  现在应该是晚上,在几盏煤油灯的照射下,我看清这是一间破旧的木屋,四面是用一段段的木板杂乱地钉制而成的墙壁,墙上所有的窗都用厚厚的黑布遮起来,跟外界阻隔开。
  屋子中央摆着一张陈迹斑斑的长方木桌,上面放着几只铁皮杯子,旁边放着两把硕大阴森的冲锋枪。而木桌的后面,坐着三个黑人男子。他们黧黑的皮肤和扁平的前额与图瓦人大有区别,但却与我见过的库图西人的图片完全吻合。
  他们是库图西人!难道这里已经是南萨摩利亚了吗?
  这三个库图西人专注地打量着我,如同在看一件货物。
  “这就是比利时公主?”坐在中间的库图西男子问道。他精壮而结实,脸上有一条长长的疤痕。
  “如假包换,Endu。”站在我身旁的Nigel回答。
  这些人是谁?想要我的不是Nigel本人吗?难道这里面另有蹊跷?
  坐在那个叫Endu的疤脸男子左侧的男人站起身,慢慢朝我走过来。
  他很瘦小,骨架很窄,远看去像个发育不良的少年。但当他停在我面前时,他粗大的喉结和眼角的细纹才向我显示,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成年人。
  他的眼睛细窄,黑瞳很小,嵌在森森的眼白里,紧紧盯着我。我只觉得从头到脚的冰凉。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歪斜尖小的牙齿:“五官的确和照片上一样,而且真人比照片还漂亮。不过我们还需要更确切的验证来说明你是货真价实的公主。听说比利时公主的左胸上有一颗好看的痣,现在就请殿下让我们看看。”
  自从去年在玻利尼西亚度假时,我被小报记者拍到了一张放大镜一样清晰的泳装照之后,我左胸上方的这颗玫瑰色的小痣,就被民众当成了稀奇,津津乐道地谈论了好久。
  “云深,你得让他们看看。否则他们不会放了靖平。”Nigel看着我,他脸上的神情让我明白他不是在开玩笑。
  我强迫自己用抖得不听使唤的手,解开衬衣最上面的两颗扣子,对着Nigel和三个陌生的男人露出胸前的肌肤。那颗痣刚好悬在文胸蕾丝花边的上方。我用牙齿死命咬着下唇,不让眶里的眼泪流出来。
  站在我面前的瘦小男子身体前倾着,尖细的脸几乎要贴到我胸前:“听说比利时人把他们公主胸前的这颗痣叫‘玫瑰的眼泪’,的确看着很诱人。颜色和位置也和照片上一样,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画上去,或者贴到皮肤上的。”他伸出一只手指,用尖利的指甲在那颗痣上重重一抠。尖锐的疼痛让我几乎惊叫失声。
  我抬手,一个响亮的耳光挥在他脸上。
  这颗痣只有靖平触碰过,他火热的嘴唇常在它上面流连忘返。他曾用指尖轻触着它,一面在我耳边低语:“这是我的,只有我才能碰。”
  这是我生平第二次打人,但屈辱与愤怒已让我忘了恐惧和顾及。
  那人站着不动,仍旧盯着我,原本细窄的眼睛更加眯缩着,发出凶狠怨毒的光。“比利时□!”他从嘴里慢慢挤出这几个字,然后伸手来掐我的脖子。
  Nigel突然横跨一步挡在我身前:“Hamisi,她如果伤了,对我们的计划一点好处都没有。”
  这时Endu从桌后站起来,沉声说道:“Hamisi,Nigel说得不错。毫发无伤的比利时公主才是我们最大的筹码。”
  计划?筹码?看来Nigel想要的不止是我的身体。
  “我把货真价实的比利时公主带给了你们,李靖平就可以放了吧?”Nigel一脸的平静。
  Endu点点头:“一切都准备好了,我现在就让人送他回北边.。Nigel你先带公主去她的房间休息。”他走到门边。
  “等等!让我看他一眼!”我急了。
  “说什么糊涂话?靖平见了你只怕是死也不肯走了。你到底是要帮他还是害他?”Nigel冷冷地扔下一句。
  “就让她见见吧,反正李靖平也不会知道。我刚才让人麻昏了他。这小子太精了,上次转移他到这儿来的路上就差点给他跑了。这次还是让他睡上一路比较省心。”Endu说。
  “还是不能见。”Nigel毫不退让。
  我转过身,愤怒地看着他:“我承诺过,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我现在只是想最后再看他一眼,,难道你也容不下吗?”
  他深深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我容不下。”
  “就让她看吧。”Endu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让这小妞在这儿过得太委屈对我们今后也没什么好处。这儿我说了算,谁也别再多说了。”说完他打开门。
  Nigel只得无可奈何地押着我走出去。
  穿过曲里拐弯的走道,我们停在众多房间中的一扇门前。一个荷枪的年轻库突西人正守在门边。
  “都办妥了?”Endu问。
  荷枪的库图西人点点头。
  Endu拿出一把钥匙,开了门上的铁锁,让我和Nigel进去。
  这是一间小得像囚室一样的房间,只在靠近屋顶的墙上有一个透气的小窗。房间里唯一的物件是一张单人木床.。门外投来的暗淡灯光勾勒出一个平卧在床上的颀长轮廓。
  我的膝盖突然哆嗦起来,双腿变得不听使唤。
  这咫尺的几步,我走得漫长。穿过那些浸满泪水的日日夜夜和悲伤狂乱,终于我停在了他床前。
  高处小窗上落下的一柱淡淡月华轻泄在他脸上。略略斜飞的剑眉下,他秀长的双目安然轻阖,玉琢般挺直的鼻下浮动着温缓的呼吸,好看的薄唇柔软地舒展着,仿佛含着一个静美的梦。
  以往夜半在他怀中醒来时,懵懂幽暗里,呈在我眼前的,便是这样一张宁和温静的睡容。我常会看他半晌,在他唇上轻轻偷吻,然后窝进他怀里甜甜睡去。
  一缕微笑在我唇边漾开,我缓缓伸手,去抚摸这张我心心念念的脸。
  靖平,靖平,只要你平安,之前的万般心碎都值得,此后的屈辱折磨我也不会畏惧。
  在我触到靖平的皮肤前,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腕部,让我无法动弹。
  “够了,他该上路了。”Nigel用另一只手朝门外一挥,门口的两个卫兵走进来,抬着一幅担架。
  时间到了吗?靖平,我们从此在有生之日还能再见吗?
  我想再看他一眼,作为我今后在地狱里最珍贵的想念,但泪水却让我的视野模糊一片。
  两名卫兵把靖平搬上担架,抬着他走到门口。我一颗心已要被疼痛碾成齑粉。
  “等一等。” Nigel突然出声,让卫兵停住了脚步。
  他走到担架边停下,俯着身体,专注地看着靖平,然后朝他缓缓伸出手。
  Nigel想干什么?
  他是要伤害靖平吗?
  他难道真地恨靖平到了如此地步吗?
  惊惧让我就要狂喊出声。
  秋日康桥(云深/Nigel)
  (云深)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我将喊叫生生咬在了齿间。
  Nigel的手指落在了靖平的唇上,然后停在那上面,轻柔缓慢地摩挲,如同情人间痴迷不舍的缠绵。他眼中突然突然倾泄出深深的痛苦和狂乱,仿佛他此刻面对的是自己就要诀别的爱人。
  我眼花了吗?我是在做梦吗?
  终于,他站直了身体,嘱咐卫兵道:“走吧。路上小心别让他受伤。”他的声音里含着我未曾听过的沙哑。
  担架消失后,这间囚室里就只剩了我和Nigel两人。
  他脸朝着门站了许久。我看不见他的面容,目光落在他略显单薄的肩背上。以往总是胸挺肩平的他,此时却有些佝偻起来,仿佛那上面压着千斤的重负。
  等他转过身来时,已是一脸的平静。但他转身的一瞬,有一丝泪样的水光在他湛蓝的眸子里微弱地一闪。
  “你就住这个房间。门口会一直有卫兵把守着。这周围是你走不出去的沙漠,如果想逃,只会死在里面。好了,你休息吧。”他平静地交待,奇Qīsuū.сom书然后伸手带过门,要走出去。
  我突然开口,如冥冥中被猛然点醒:“你一直想着的人,不是我,是靖平。”
  他的手停在门把上,整个人骤然不动,然后他缓缓将门一推,把他自己和我关在了囚室内。
  屋里没有灯,但窗外透过的明亮月华已足以让我看清他的面目。
  他缓缓走到靖平方才躺过的床边,慢慢地坐下,似乎带了一身的疲倦。
  他抬眼看着我,淡淡一笑:“终于有人知道了么?”
  “你挟持我,是为了救靖平脱身,是吗?”我心中百感杂陈。
  “你比我想像的聪明。”他静静地回答。
  “你也和我一样,喜欢靖平很久了,是吗?”
  他看我良久,缓缓说道:“不。我喜欢他,比你更久。”
  他的目光停在靖平用过的枕头上,温柔而迷蒙。
  他的声音低缓下来,带着种模糊的向往和隐隐的怅然,开始讲述一个埋在悠长时光背后的故事。
  (Nigel)
  九年前的秋天,那时我二十一岁,还在康桥念生物。有次学院里通知下来,说有个叫李靖平的中国人要从霍普金斯到康桥医学院来做两周的学术交流,会给医学院的学生做几次讲座。
  我以前听说过这人,他年纪轻轻就已经发表了一系列引起震动的血液病论文,得了一些很有分量的奖项,现在正是医界的红人。我当时并不是个很用功的学生,读生物将来从医也是家里逼着念的,因此对所谓的权威泰斗也没什么兴趣。那几个讲座,我就一次也没去。
  没过多久,有天上午我骑车去上课。在秋日温淡的阳光里,我惬意地骑着自己那辆旧脚踏车,穿过康河上那些古老朴净的石桥。
  刚骑上Trinity学院的那座桥,脚底下就“咔嚓”一声响- 车链子掉了。这破车浑身都是毛病,我早该换了它,但一直懒得买新的,这下倒霉了。我赶紧把车架在桥上,蹲下来装链子。过了五六分钟,我已经是一头汗,可链子就是装不上,接下来的这节肿瘤病概论我是赶不上了。
  这门课我已经缺席一次,迟到两次,教课的Jenkins 老头子上次就警告我,再迟到一次,我这门课就要废了。
  我垂头丧气地蹲在那辆破车前,心想这回是在劫难逃了。
  这时候,我背后有个清朗的男中音响起来:“要不要我替你试试?”
  我回过头,看见一个高个亚洲男人站在我身后。
  我看他的第一眼就懵了一下,因为我以前从来不知道一个男人可以好看到用“优美”来形容,但又充满不带半点脂粉气的阳刚。他穿着浅色的牛仔裤和一件米色的圆领套头毛衣,站在刚下过雨的石桥上,看着我和气地微微笑。
  秋天的康桥在我记忆里是最美的,那天也是如此。湛蓝的天,低矮悠缓的云,树上淡金深红墨绿的斑斓杂糅,雨后停在桥上晒翅膀的飞鸟,还有康河上清风过时的微波。但这一切却都在这个男子面前失色。他明明只穿着素净简单的衣物,却夺了此时所有景致的光华。
  在我之前和之后的生命里,我再没有见过第二个男子有如此的风采。这就是当时也才二十二岁的靖平。而此时相比他与云深的初次相见整整早了三年。
  我回过神来,谢了他,然后侧身站到一旁。
  他挽起袖子,半蹲在车前,两分钟不到的光景就替我装好了链子。
  我惊叹了一声,然后玩笑着说:“老兄你是学机械工程的吗?”
  “我以前也骑自行车上课,自己装过几回链子。你怕是有课要赶,我就不耽搁你了。”他站起来笑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让我不由寻思- 这人的牙齐整干净得像标本一样,家境应该不错。
  我马上回过神来,丧气地答他:“算了,我这会儿已经迟到了。Jenkins那老头子这回肯定要好好修理我。今年的肿瘤病概论我算是没戏了,只能明年重修!”
  他挺直的眉毛轻轻一扬:“你是说Robert Jenkins教授?你是生物学院或者是医学院的?”
  我有些吃惊:“你怎么知道他?你也是生物学院的学生?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他笑着摇摇头:“Robert Jenkins是你们的镇院之宝,我虽然不是你们学院的,但也听过他的大名。”
  “可那老头子脾气太怪,又不讲情面,规定任何人只要上课缺席一次,迟到三次,就算不及格。反正我是死定了,干脆不去了!”我越讲越沮丧。
  他看了我一会儿,很温和地开口:“教授上一堂课,也会花不少心力,迟到已是失礼,旷课就更是不尊了。再说抛开最后成绩不讲,多听一些Jenkins这样的前辈讲课,对自己以后行医开业也是有益无害的。你现在要是没什么急事,还是去听听比较好。”
  我心里有些不忿了 – 这小子也就是和我一样的学生而已,说起话来口气还不小。但他帮我修好了车,我也不好太让他下不来台,就支吾了一声同他告别了。
  我跨上车朝桥下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站在桥上朝我微笑着挥了挥手,漂亮修长的手指上沾满了车链的黑油。
  我一路骑一路犹豫,最后还是进了教室。当时老Jenkins看见我,脸都气黑了。我向他道了个歉,也就嬉皮笑脸地坐下听课了。
  第二天,老Jenkins把我叫去他办公室,劈头就是一顿教训,在我认定今年这门课算是白修了的当口,他突然语气一松:“不过看在李靖平的面子上,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我当时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李靖平?哪个李靖平?”
  老Jenkins白我一眼:“你说这世上还有几个李靖平?当然是现在在我们学校讲学的那个牛人。你小子狗屎运不错,遇到贵人了。昨天下午李靖平专门来找我,说他早晨碰到个我课上的学生,车链子掉了所以耽搁了上课,还跟我形容了那学生的长相。我一听就知道是你这个臭小子。然后他替你说好话,说你不是故意迟到,请我通融你一回。我当然不能不给他面子,不过你小子到期末如果考不到B,这门课还是算你不过。”
  从Jenkins办公室出来,我马上去查了李靖平在学院里讲座的日程安排- 他后天启程回美国,今天下午是他最后一次讲座。
  我提前半小时到了医学院的圆形阶梯演讲厅,可居然已经坐得满满当当,只剩了边上的座位。当讲座快开始时,诺大的演讲厅里已经连过道上都站满了人- 不只医学院和生物院,连化学院,甚至商学院都来了不少学生。
  钟敲四点的时候,昨天上午那个帮我修车的青年男子出现在讲厅门口,白衣黑裤,修颀端挺,简练随意,但却让人挪不开眼睛。
  他在众人的掌声中走上讲坛,站定后对台下轻松一笑:“诸位下午好。今天大家包里都带了些什么好吃的?”
  Nigel的秘密(Nigel)
  台下一阵哄笑,然后一些学生纷纷拿出自己包里的小零食放在桌面上。学院里的教授一般都不让学生在自己课上吃东西,认为那颇为不尊。但在一些时间较晚的课上,我们也常常在下面偷偷吃东西,不然会饿得发昏。
  坐在我旁边的Sara见我一脸惊奇就跟我解释说:“李靖平在第一次讲座上就告诉我们可以随便吃东西。心眼比那帮老头子好多了。”
  他那天讲座的主题是癌症肿瘤学的发展和前瞻。纵贯精深,新奇风趣,听得大家入神,根本忘了吃东西。他的渊博与颖悟让人不敢相信他才只有二十二岁。
  两个小时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在一片鼓掌与叫好声中,他关上Power Point结束了讲座,然后问大家:“希望这两个小时没让你们过得太没趣。大家还有什么想听的吗?”
  我旁边的Sara马上兴致勃勃地开口问:“能讲讲你的私生活吗?兴趣爱好什么的?不工作的时候都干些什么?”
  他笑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的私生活很简单,因为除去工作,睡觉,和吃饭以外,我剩下的时间并不多。我喜欢运动,特别是室外的,比如滑雪,骑马,打网球,和游泳。每年的欧洲杯和Wimbledon是一定要看的。除此之外就是书,音乐,和旅行。”
  接着大家就跟他聊起来书籍和音乐,然后发现,他并非是如他自己笑称的那样是个乏味的工作狂。他在文学和音乐方面的造诣也同样让人吃惊。我后来了解到他出生于中国的名门世家,父亲是画家,母亲也是位音乐天才,他从小大概就耳濡目染吧。后来我学中文的时候看到一个词叫“丰神如玉”,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就出现了他的样子。
  他当时干脆就靠坐在讲桌上,一派轻松惬意地和大家聊天。有个女生突然问:“李先生,您有女朋友吗?”
  一个男生马上接着口说:“这个教室里就有好多候选的!”大家一片哄笑。
  李靖平也很和气地笑笑:“现在还没有。”
  这时候院长走进来告诉大家不能再耽搁李靖平,否则他要赶不上学校为他举行的送行宴了。大家都还没尽兴,但也只好散了。
  我挤进围着他的人群,他一眼认出我,朝我笑:“你好,Nigel Cole。”他大概是从Jenkins哪儿知道了我的名字。
  “我想请你喝一杯,谢谢你替我修车又从Jenkins手下救我一命。”我一贯伶牙俐齿,可不知怎么突然有点呐口起来。
  他笑起来:“我只是跟Jenkins教授说了实话,能不能从他手下超生还要看你期末的分数。喝酒的话,抱歉这次怕是不行。我日程已经排满了,明天一早又要回美国。我们打个欠条吧,下次我再到康桥,或者你来美国的时候,再补上。”
  我只得作罢,看着他和院长朝外走。
  临出门时,他忽然回头对我笑笑:“你那辆自行车前后轮不在一个面上,车链又太长,你有空可以送进车铺里修修,否则会经常掉链的,下次我可帮不了你了。”
  那晚之后,我再没见过他。但我一反常态地用功起来,不再迟到旷课,也不再泡酒吧追女孩子。期末时,老Jenkins那门课我拿了A减。
  除了上专业课,我对中文突然有了兴趣,就去东亚系选了中文课。我想了解,他身上那种深静醇和与温雅游韧到底源于怎样一种文化。我喜欢听人们谈论他,用赞叹,惊异,或者倾慕的口吻,而我自己却对他闭口不提,只让他站在桥上朝我挥手的样子时时在我心里浮动。而在学业上多花功夫和学中文,仿佛就可以让自己离他近些。
  第二年,他得了Nobel奖,声逾四海。等再过一年我毕业时,他自己的研究中心和医药企业已经初具规模。我简单收拾了行李就飞到北京,去他公司的总部应聘。
  尽管只在两年前见过一面,他一看我就笑起来:“Nigel Cole,你还欠我杯酒喝。”
  最后在所有的应聘者中,我成为了他的助理。我并不是专业上最强的,但我有生物和商学的基础,头脑灵活,应变快,有英文做母语还会汉语。他看上的是我的多面性,可天知道这两年我有多用功,为了学对我来讲像天书一样的汉语,睡着了说梦话都在念。
  刚开始的时候我们的事业做得比较艰难。尽管靖平本人声誉鹊起,但那时西方市场对中国制造的药物并不接受。靖平的目标是要制造普通大众能够承受的趋于平价的药品,并且证明中国的制药也绝不输于西方。我们当时在资金,员工技能,和市场上都面对很多挑战。大家都很努力,而最玩命的就是靖平。
  他玩命,我就陪着他。我们一起加班,熬夜,休息的时候一起吃玮姨送来的饭菜,然后一面胡侃。那时候我累得站着都能睡着,可一起床就急着往公司赶,因为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钟,我都无比地快乐和满足。
  不多久,公司推出的药品在全球市场上都取得了极大的成功,靖平又开始筹建了自己的连锁医院。
  他仍然很忙,我仍是和他一起,尽我所能为他分担。我曾经有多次升迁的机会,但升迁就意味着要离开他身边,因此我都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倾慕他的女子很多,但他从来不动心。我问他原因,他说自己抽不出这个时间,也没遇到让他动心的女子。
  我听后的第一反应是喜悦,这让我自己吓了一跳。那天晚上,我躺在黑暗里无法入眠。跟他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在我眼前慢慢流过,我所作的每一件事,每一个决定,几乎都和他有关。和他在一起,无论做什么,我都那样快乐。这快乐像鸦片,让我上瘾。
  我爱他,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的,但现在已无法停止。
  我从来不是同性恋,现在也不是。因为我对其他任何男人一概不感兴趣,而如果靖平是女子,我也毫不犹豫地会爱她。我爱靖平这个人,只是碰巧我和他都是男人。
  但是靖平,他应该是无法接受这种情感的。
  为了能一直留在他身边,为了他还能与以往一样和我无拘地相处谈笑,我不能让他觉察我对他的感情。因此,我开始与女子约会,但却换得很快,因为我永远也跟她们走不到上床那一步,因为我的心里,只有靖平。
  我成了大家眼里的花花公子,但这却保护了我心里那份秘密的感情。他不是我的,但也不是其他任何人的。我不能得到他,但却是他最信任和知心的朋友。这样的幸福如果能持续一生,我也就满足了。
  有一天,靖平带着一个十二岁的,有着惊人美丽的混血小女孩来到他办公室里。他跟我介绍说,这是他的外甥女,叫云深。那小女孩紧靠在靖平身边,对我优雅而腼腆地微笑。当时我并不知道,多年以后,这个可爱的小女孩就是我幻想的幸福的终结。
  云深在他办公室里玩,靖平休息的空当就把她抱过来坐在腿上,把着她的手,一笔一笔教她写汉字。他脸上的温情和幸福,我从没见过。一个幼小的孩子竟能让他那样快乐,这让我格外喜欢,甚至感谢这个小姑娘。
  从此云深放学后就常到公司来找靖平,在她等靖平的时候,我都会跟她玩儿,给她讲故事,逗她笑个不停。有时靖平带她出去吃饭的时候也会叫上我。我们三个坐在饭桌前,靖平给她去鱼刺,我给她添汤,而云深就把她碟子里的肉挟一块到靖平碗里,再挟一块给我,一张小嘴还说个不停。
  那时候我就幻想云深是我和靖平的孩子,是我们共同宠爱的对象。这是我在梦里才会有的幸福。
  云深十六岁时父母过世,靖平为了她心力呕尽。他前所未有的紧张和不顾一切,让我诧异,也产生了些许的怀疑和妒嫉。
  终于在云深十七岁从布鲁塞尔回到北京时,靖平看她的眼睛让我突然明白,那是一个男人在看自己深爱着的女子的目光。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轰然崩塌。在白天我仍是如常地工作,可夜晚时我只能把自己灌得烂醉,因为心里的撕扯和空落让我无法入睡。
  我盼望着他们不会走到一起,但终于在靖平接见新加坡医大代表团的那天,云深来找他。他们在他办公室后面的小卧室里待了一个小时。那是我一生里最漫长的一小时。
  我呆坐在外面,想像着他们在里面的亲昵,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呼吸。那种想像把我自己一寸一寸地凌迟。直到靖平走出来去开会,让我待会儿送云深到门口上车。他眼底隐隐的欣喜光采和激情过后的一丝余痕是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是当天云深就出走了。这消息让我狂喜,只但愿她就此永远消失,但看到靖平那几近疯狂的样子,我痛苦又寒心。
  他找了云深半年,我就提心吊胆了半年。怕他在路上出事,也怕他找到云深。可最终云深还是跟他回来了,然后定了婚。我彻底绝望了,决定要不惜一切,让她离开靖平。
  我想过用其他的男人让云深移情,但她对靖平太死心塌地,这法子根本行不通。我想过破坏她的名声,让靖平离开她,但以前的经历说明这更加不可能。唯一的法子只能是让云深为了保护靖平的名誉,自动离开。我就耐着性子,等这样一个机会。直到后来我认识了叶浅雪,又偶然地发现了她对云深复杂的嫉恨心理,我知道机会来了。
  那天晚上在我公寓里,我们四个人约会。靖平前脚一走我就用药迷晕了云深,然后把她放在我卧室的床上,打算拍一些她的裸照,然后要挟她主动离开靖平,否则我就公布这些照片。她那样顾惜靖平的名誉,还有比利时皇室的颜面,我的胜算应该不小。但我低估了云深。她对叶浅雪的影响力让她在最后关头改变了主意,让我的计划功亏一篑。
  一个人的爱情(云深)
  我打断Nigel:“并不是我对浅雪有什么影响力,而是因为她本来就是一个善良的人。”
  他嗤然一笑:“你还那么天真。总之我那次是一败涂地,失去了靖平,还坐了牢。”
  “但是有人提前帮你从牢里出来了。是靖平的竞争对手DPR公司,对吗?你常年在靖平身边工作,知道他很多事业上的机密。而他们要对付靖平,正需要你这样的人,对吗?”诸多的线索,现在终于连贯起来了起来。
  他有些惊异:“看来你比我想像的要聪明得多。”
  “因为靖平不能接受你,你就要帮着他的对手来置他于死地。这就是你所谓的爱他吗?”我愤怒起来,鄙夷地说道。
  他面色发青,咬牙切齿地看着我:“我从没想过要害靖平。DPR把我从牢里弄出来,我很清楚他们要我帮他们对付靖平。而保护他最好的方法就是我自己待在DPR,给他们提供一些无关紧要或者错误的信息。”
  “你的意思是,这次试验基地被暴露并不是你泄的密?”
  “当然不是我。”他坦然道:“我并不知道基地的位置。这个项目的所有信息除了项目的工作人员之外,谁也不知道,包括我。泄密的是被DPR贿赂的北萨摩利亚政府高官。DPR这次的计划并没有让我参与,等我知道靖平已经落到他们手里时,生怕他会有不测,就赶了过来,借口是要亲眼看看靖平的下场。我在DPR的这段时间,给他们提供过一些让他们获利的信息,因此取得了他们的信任。他们对我这次来的动机并没有怀疑。”
  “DPR想要靖平他们研制出来的艾滋病抗体,对吗?”我问。
  “对。为了方便隐藏,DPR在荒僻的南萨莫利亚设了一个据点,又雇佣了一帮南萨莫利亚游击队。那天早晨他们对试验基地发动了袭击,是为了抢到抗体的数据和样本。可等他们攻进实验楼时,才发现靖平已经早他们一步销毁了一切。于是他们抓了靖平带回南萨莫利亚,想要从他嘴里得到合成抗体的方法。他们对他用刑,折磨他,可靖平一直只字不吐。”
  “你说他们对他用刑?”我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是。”他咬咬牙:“你想像不到都是些什么样的折磨,一般人早撑不住了,可从靖平嘴里就是撬不出一个字。我看着他一身的血,却不能保护他,心里急得要疯了。DPR见识了靖平的强硬,渐渐地没了耐性,最后决定除掉他灭口。为了救靖平的命,我只能豁出去了。当时我唯一能指望的就是这帮南萨莫利亚游击队。”
  “他们不是受雇于DPR吗?”惊异让我止住了眼泪。
  “可有一样东西对他们来说更有诱惑力- 你。”
  “我?”我大吃一惊。
  “你清楚萨莫利亚与比利时之间那段历史纠葛的真相吗?”他问。
  我黯然点头。
  “那么你就该明白萨莫利亚人,特别是战败后被赶进沙漠的南萨莫利亚人,对比利时那种切齿的痛恨。我跟他们做交易,如果他们把靖平放走,我就把比利时唯一的公主带给他们。他们可以拿你向比利时皇室和政府要赎金,这份赎金的数目会远比DPR答应付给他们的酬金多得多,并且还可以因此狠狠地羞辱比利时皇室和政府一番。DPR这帮人平时就趾高气扬地把这些游击队当奴才使唤,早就惹得他们不满。我又故意放出消息说DPR会赖账不给他们钱。这样一来,他们很快就同意跟我合作了。”
  “他们把靖平带出来了,那DPR那些人不会追过来吗?”我问。
  他若无其事地淡笑一下:“你见过死人还能追的吗?”
  “他们死了?”我只觉得全身发冷。
  “本来我们只打算偷偷带着靖平转移,但给DPR的人发现了。他们要把我们所有人都灭口,就火并了一场。结果我们赢了,然后就转移到了这里。”他看我一眼:“这帮人本来就是人渣。死了也不可惜。”
  “你所作的这一切,靖平知道吗?”我问。
  他淡笑着摇头:“他以为我现在还在英国吃牢饭呢。”
  我沉默了半晌,抬头看着他:“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他从床沿边站起来,慢慢走到门边:“你刚才也看见了,这儿并不是我说了算。Endu是这支游击队的头。我已经用你换走了靖平,剩下的就得听Endu的了。他打算用你向比利时换赎金。只要你跟他们配合,我不认为他们会伤害你。”
  “你是说,我还能再回去?”我心中泛起一阵惊喜。
  “只要你家里和比利时政府老老实实跟他们交易,就应该没什么问题。况且靖平就算全部身家不要,也会保你的平安。”他垂了双目,脸上有一丝黯然:“天已经很晚了,你休息吧。”说完他推门要出去。
  “等一等。”我叫住他。
  他回头看我,苍白的脸笼在半明半暗的光里,模糊而忧郁。
  “为什么要告诉我你对靖平的感情?”我问。
  他沉默片刻,然后带着种呓语般的轻微的喃喃说道:“这秘密憋在我心里太久了。它太沉重,我已经背不动它了。”Nigel长长吸了一口气,仿佛病人在忍痛时艰难的喘息。
  我心中突然一酸,不知如何开口,半天才说得一句:“谢谢你救了靖平。”
  “你用不着谢我,我救他不是为了你。”他冷冷扔下一句,然后摔门出去。
  我慢慢走到床前,扶着床沿,慢慢躺下。
  Nigel叙述的这一切都太超乎我的意料。我想像着他与靖平当年在秋日康河石桥上的相遇,以及靖平被一帮康桥的学生围绕的情形- 我的靖平,他那么才华横溢,丰神如玉,女孩子自然会喜欢他,有男子被他吸引也不算奇怪吧。
  我爱了靖平七年,终是修成正果,甜多于苦。而Nigel爱了靖平十年,那确是一条没有希望的孤独长路。
  爱一个无法爱你的人会是什么感觉,我经历过。那是一种让人欲哭无泪的孤独和想要死去的痛苦。这种折磨我体味得不算太长,但Nigel却活在里面整整十年。他如此孤独,却仍然执著。
  Nigel对靖平爱情的深切恐怕并不亚于我,而他为了这份感情所承受的痛苦与孤独却更甚于我。我和靖平的爱情无可指责,但它却伤害了我面前这个人,而且伤得如此之重。他那双蓝色眼睛里深切狂乱的痛苦让我心生同情,甚至有些许的内疚。我心中对他的恨意与畏惧已消隐了大半,他对靖平的保护和付出也让我感念不已,但这个人,他毕竟是我的绑架者。我此刻心中的感受委实复杂难言。
  我把手放在自己仍然平坦的腹部,轻轻地抚摸。
  宝宝,你还好吗?对不起,委屈了你。等见到爸爸再好好补偿你,行吗?
  我阖上眼睛,慢慢地睡去。
  仙人掌(云深)
  这里没有人知道我怀孕了,我自己也从不提及,免得多生事端。Nigel从那以后就再没来过,我被拘在这间小小的囚室里,每天唯一的访客是一个给我送饭和换洗衣服的库图西女子,叫Abena。
  她三十岁上下,身体像落叶后的树枝一样消瘦,但小腹却微微隆起着,大概已经有三四个月的身孕了。可能因为自己也怀着孩子,我看着她就觉得有些亲切,但每次试图跟她答话,都被她冷冷地挡回来。
  她总是放下食物就走,等我吃完了再来收盘子,没有一句多话。但她看我的眼睛却是敌意和仇恨的。我能理解她在面对我时的感受,也就不往心里去。每次面对她那张板得冰冷的面孔,我总友善地轻轻一笑,尽管这换不来什么。
  我每天有两顿饭- 中午和晚上。每顿的食物都一样- 一块干硬的面包,两片罐头午餐肉,和一只半蔫了的苹果,有时上面还有几个腐烂的小点。这在以前对我来说是根本无法下咽的食物,我尤其受不了罐头的味道。但现在,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我强迫自己把这些东西都吃下去。
  没有人来骚扰我,我也找不到人说话。我每天所作的事情,除了睡觉就是和肚子里的孩子说话,给他(她)轻轻哼歌。我并不觉得寂寞,因为在我的身体里,有一个小小的靖平的一部分,在时时刻刻陪伴着我。
  一阵开锁的响声过后,门开了,一个库图西小男孩端着我的午饭站在门边。他大概五六岁的年纪,长得瘦小,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机灵可爱。他有些愣愣地打量我,眼里含了好奇,疑惑,和一丝畏惧。
  “你好。”我对他展颜一笑。我原本就喜欢小孩,现在可能因为怀了孕的缘故,看见孩子就越发地喜爱。
  他赶紧垂下眼睛,僵手僵脚地走过来,把我的午饭放在地上。
  “Abena呢?”我问他。
  他抬头看我一眼,又低头看地面,小声地回答:“我妈妈病了。我来替她给你送饭。”
  “她什么病?要紧吗?”我有些担心起来。
  “妈妈流了点血,她说要休息几天,要不然小弟弟就保不住了。”
  会是流产吗?孩子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情。我心里一阵难过。
  “你喜欢小弟弟还是小妹妹?”我柔声问那孩子。
  “我要小弟弟,爸爸说小弟弟才能打仗。” 他稚气地回答。
  我心里像被猛地顶了一下,瞬时愣了,不知如何回答。他的父亲应该也是游击队的成员,必定过惯了枪林弹雨的生活。然而如此幼小的孩子,战争就已经与他的生活如影随形了吗?
  孩子清脆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虑:“大人们说比利时人都是最可怕的魔鬼。你一点也不像魔鬼。”他咬咬嘴唇,然后又有点怯生生地抬眼看着我,小声说:“你的声音真好听,你的脸长得真好看。”
  我走过去,轻轻蹲在他身前:“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你愿意留下来陪我说会儿话吗?”
  他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我,有些羞涩地笑:“我愿意。”
  我站起来走到门边,对把守的卫兵说:“我想让这个孩子陪我吃会儿饭,行吗?你们可以让门开着,这样可以一直看着我们。我不会伤害他,也不会趁机逃走的。”
  卫兵想了想,回答说:“你这样子连蚂蚁都伤不了。说到逃跑,这里是沙漠,你跑出去只有死路一条。你可以跟他待一会儿,但时间不能太长,否则别人问起来我不好交代。”
  我谢了他,走回到床前,和小男孩一起坐在床沿上,开始吃我的午饭。
  “我叫云深,你呢?”我问他,然后拿起一片午餐肉咬了一口。
  “我叫Tutu。”他回答。
  “Tutu,你几岁了?”
  “我都满八岁了。”Tutu一脸的骄傲。
  我一惊,有些辛酸地看着他。他已经八岁了吗?可矮小得只像五岁的孩子。他在这荒瘠的沙漠里,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Tutu也看着我,但目光却是专注地落在我手里那片午餐肉上。
  我觉得有些异样了起来:“Tutu你吃饭了吗?”
  “我吃了。”他回答,可目光仍没有移开。
  “你都吃了些什么?”
  “仙人掌。”
  “仙人掌?”我从来不知道这东西也能吃:“除了仙人掌呢?”
  “没了,我们只有这个吃。大家都吃仙人掌。有时候还会吃不饱,因为沙漠里的仙人掌也不多。”
  “那这些每天给我吃的东西呢?”我吃惊地问。
  “妈妈说这些是从外面弄回来的,专门给你吃的。你要是吃不好,我们就拿不到钱,到时候就连仙人掌都吃不上了。” 他天真的眸子看着我。
  “Tutu,你吃过肉吗?”一个硬块堵在我喉间。
  孩子瘦瘦的小脸顿时发出兴奋向往的光采:“我吃过,我吃过两次呢!都是爸爸在沙漠里捉到的蛇。味道好香啊!比仙人掌好吃多啦。可是我们这里的蛇太少了,一年也碰不到一只。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去蛇多的地方,捉好多蛇给爸爸妈妈,还有小弟弟吃。”
  我鼻子有些发酸,把盘子送到Tutu面前:“你要不要尝尝这个?这叫午餐肉,是猪肉,味道也很好。”
  Tutu的眼睛都快掉进盘子里了,他用力舔舔嘴唇,但又抬头犹豫地看着我:“妈妈知道了会打我的。”
  我摸摸他的头:“我不告诉你妈妈,她不会知道的。”
  他又将信将疑地看看门口的卫兵。我忙宽他的心:“卫兵叔叔也不会去告诉你妈妈的,我保证。”
  他终于安下心来,伸手小心翼翼地拿起盘里的午餐肉,放到唇边咬了一口。“好香啊!比蛇肉还好吃!”
  他的小嘴使劲嚼着,一片午餐肉瞬间没了踪影。吃完,他还在恋恋不舍地舔着手指:“你每天都可以吃这个吗?”他的小脸上满是羡慕。
  我强忍着眼里的泪水,把自己已经咬过的那片肉也递给他:“我只咬过一口,你愿意吃吗?”
  他高兴地接过来,但这次却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咬,慢慢地嚼,仿佛这是天下最美味的佳肴,吃完以后就不再有了。
  “你晚上来送饭的时候,把你的晚饭带到这儿来和我一起吃,好吗?”我抚着他的头,悄声说。
  “好。”Tutu高兴地点头。
  午餐肉(云深)
  黄昏时,Tutu端来了我的晚饭,还有他自己的。那是几只深色的晒得半干的仙人掌块茎。我尝了一口,隐隐的涩味让人难以下咽,然而就连这样的食物,他们却也吃不饱。
  这些因为战争被驱赶到沙漠中的库图西人,他们到底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从此,Tutu每天都回到我的囚室来和我一起吃饭。我会把我的午餐肉全都给他,自己只吃面包和苹果。我给他讲故事,他陪我聊天。
  从孩子稚气又不连贯的描述里,我大致明白了这一群游击队的头是Endu,而那个让我回想起来就浑身发毛的Hamisi则是他们的二把手。游击队的成员以前都是居住在北萨摩利亚的库图西人。他们原本拥有水草丰美的家园和幸福平静的生活,但战争让他们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最终他们和其他所有库图西人一样,被赶进了这片干涸贫瘠的茫茫沙漠。这支游击队要抵御来自北萨摩利亚的图瓦滋事者的袭击,但也时常越过边境从图瓦人的地盘上掠来一些食物和药品。我虽未亲见,但已能想像得到他们的悲苦与仇恨。他们的确比图瓦人更有理由仇恨比利时。
  Tutu曾对我说:“我生在沙漠里,但是爸爸说北边才是我们的家。那儿可漂亮了,到处都是花和树,还有好多水,每天都可以洗脸,每顿都有肉吃。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我真想去那儿看看呀,哪怕一天也好。”他黑瘦的小脸上充满向往。
  我抱了他的头在怀里轻抚:“你总有一天会回去的,回到原本属于你的土地,然后和图瓦人像兄弟一样地生活在一起。”
  趁他不备,我悄悄用手抹去了眼眶里的泪水。
  记忆中下飞机后遇到的图瓦小乞丐的面孔和此时面前Tutu的脸叠在了一起。他们同样地瘦弱,但却都拥有一双同样美丽纯净的眼睛。
  我该怎么做才能弥补我的祖先和同胞对他们的欺凌和掠夺?但无论我做什么,都无法赎回如此深重的罪过。
  午饭时间又到了,听到门上的锁响,我起身迎过去 – Tutu又给我送饭来了。
  门开了,意外的是,站在门边的却是Abena。
  “你以后不要再给Tutu吃肉了,我们不要你的施舍。”她气冲冲地把盘子放在地上。
  “对不起,我不是要冒犯你们。只是看着孩子喜欢吃,就想让他多吃一点。”我向她解释。
  “你们比利时人剥削迫害我们的时候怎么就没见这种好心?”她看着我的眼睛充满恨意。
  “我明白自己现在说什么都无法抵消你们所经受的苦难,我也没有资格请求你们的原谅。但是请你允许我,尽我的一点点所能,为我的祖先和同胞对你们犯下的罪孽而忏悔,可以吗?”我所言字字,发于肺腑。
  她惊讶地看了我一会儿,又转过头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们可不敢亏待了你。你是我们的摇钱树。这么多人的衣食就指望着那笔赎金了。”
  我朝她友善地笑:“那一定要跟我家里多要一些才行。”
  她像看怪物似地看着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我略略向她走近,温言道:“你肚子里的孩子没事了吧?”
  她回答我,仍是冷冷地:“没事。苦水里泡大的孩子命硬,死不了。”
  我笑笑说:“我听说怀孕的前三个月要特别小心,比较容易流产。”这是靖平告诉我的。
  “小心?我没那么好的命。”她“嗤”了一声,听不出是冷笑还是苦笑。
  我不管她的嘲讽,继续好脾气地说:“我还听说营养不良也容易流产。你现在怀着孩子还成天只吃仙人掌,对你和孩子都不好。碰巧我不爱吃肉,你就帮我个忙把这些午餐肉帮我吃了吧。”
  她看了一眼我盘子里的午餐肉,撇过头去嘴硬道:“我不需要。”
  我仍是笑吟吟地说:“可孩子需要呀。你也不想让上次的危险再发生,对不对?”
  她不吭声了。
  我干脆把面包和苹果从盘子里拿起来,再把盛着两片午餐肉的盘子递到她面前:“你把盘子拿走吧。那两片肉,你要是不吃就扔了吧。”
  她看了我半晌,然后默默地接过盘子,开门出去了。
  我伸手抚着自己的腹部,轻声说:“宝宝,不是妈妈故意不给你吃肉,只是现在有另一个小哥哥或者小姐姐比你更需要营养。我们还有面包和苹果吃,可Abena一年到头只能吃仙人掌,他(她)上次差点就保不住啦。你就委屈一下好吗?等见到爸爸,妈妈就拿好多好吃的来喂你,给你补上,行不行?”
  在一片静怡里,我平坦的腹部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我专注地垂着头,朝着那个我既看不见又还没成形,但却时时刻刻陪伴着我的小小宝贝扮了个鬼脸:“宝宝你不说话吗?那就代表你同意啦。”
  此后的每天,我都把肉原封不动地留在盘子里,然后让Abena端走。
  我从不问她是吃了还是扔了那些肉,但我相信任何一个母亲都不会忍心到不顾自己的孩子。
  Abena依旧不和我搭话,但看我的目光已不再敌意。
  我和她的孩子出生之后年龄只会相差两个月。但一个会是锦衣玉食,而另一个却要在茫茫沙漠里苦苦求生。这天渊的区别与残忍的不公,该去怪谁?
  我现在能帮她的只有几片肉。但将来,我一定会尽我所能,让这群饱受苦难的人们远离饥饿和动荡。
  我定不会将我的孩子养成高高在上的纨绔,我要他稳稳地站在真实的土地上,眼见这世上的悲苦,明白自己的幸运,用一颗慈悲旷达的心去帮助弱小,解救苦难,如同他的父亲。
  深夜的访客(云深)
  从我被拘禁以来已有半个月,在日复一日单调寂寞的囚居生活里,我最思念和牵挂的就是靖平。
  他已经安全回到北萨莫利亚了吗?
  他身上那些伤好了吗?
  他现在是在为了寻找我而焦虑吗?
  无论如何,只要他脱离了危险,我就安心。
  入夜,我刚打算睡下,门外传来一阵锁响。我惊异地从床上起身 – 这样晚了,会是谁?
  门被推开了,一个提着煤油灯的细窄身影一闪而入,脚步如同幽灵般没有一点声响。
  我双手攥紧了衣角,背脊发麻:“你是谁?”
  “幽灵”将油灯放在地上,转过身面对着我,然后恻恻地一笑:“公主殿下,您好健忘啊。”
  他狭窄的双目在昏暗的灯光下一片森白,仿佛没有瞳仁与焦距。
  我的上帝,是Hamisi!那个曾在我胸上狠狠一抠的,蛇一样的男人。我宁愿此时进来的是幽灵。
  “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我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颤。
  他又走近两步,沉沉地咧嘴一笑:“怎么公主殿下不高兴见到我吗?我可有好消息告诉您。您想听吗?”
  我恐惧地看着他:“我未婚夫怎么样了?”
  “他很好,正在北萨莫利亚和警察一起找您。”
  我心里的石头瞬间落地。
  “我们跟您家里的协商进行得很顺利,您很快就能回去当您的公主了。”他的嘴角轻轻勾起,划出一丝真假难辨的笑。
  “你们跟我家里要了多少钱?”我问。
  “赎金的数目你家里根本付不起,你的国王叔叔还想跟我们还价。结果你那未婚夫怕你有危险,制止了他,然后一个人把所有赎金都扛下来了。看来他还挺宝贝你的。”
  我心里一酸 – 靖平,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怎么啦,尊贵的公主殿下?听到要回家了还愁眉苦脸的,是不是舍不得这儿?或者说是不是舍不得我?”我正暗自伤怀,一双鹰爪样带着一丝凉意的手却突然伸到我颌下,将我的脸猛地抬起来。我对上一双充满邪恶笑意的眼睛。
  我厌恶地伸手挡开他,却被他趁机抓住了双手,然后用他的身体将我压在床上。
  我张口想叫,一团布却立即塞进了我嘴里。紧接着他非常麻利地用一段绳子将我的双手捆在床头。
  我恐惧地尖叫,但却只能发出沉闷的“唔唔”声。
  他显然是有备而来的,他想做什么?
  捆好我后,Hamisi骑坐在我的大腿上,仔细看着我,阴恻而满足地一笑:“听说你是欧洲最美丽的公主,是比利时人的骄傲,可现在却被我骑在身下。比利时人要是知道了,会不会像吞了苍蝇一样难受?”
  他是要藉羞辱我来羞辱比利时吗?我惊惧而痛恨地狠狠瞪着他。
  他缓缓地弯腰倾身下来,那张令人毛骨悚然的尖细面孔停在离我面颊一尺的地方。一双几乎淹没在森森眼白里的狭小而冷酷的瞳孔,正专注地搜寻和享受着我眼底的每一丝恐惧和屈辱。
  “你猜比利时人要是知道我□了代表他们尊严和骄傲的公主,会不会气得发疯?”他得意地笑着,伸舌在我脸上一舔,腥冷湿滑如同蛇信。我顿时恶心得身体微微发颤,
  厌恶与愤怒让我忘了恐惧,趁他腿间一松,我将膝盖用力向上一抬,重重击在他的裆部。
  他痛得弯腰,但却仍紧紧骑在我腿上,然后一连串的耳光狠狠挥在我脸上,打得我耳中“嗡嗡”直响。
  他一把扼住我的咽喉,脸紧紧凑在我面前,蛇样的眼睛因为仇恨而扭曲。
  “你这个比利时□!”他尖小的齿间重重挤出这几个字,仿佛含着永世无法消减的恨:“知道我问什么这么恨比利时人吗?我原本有一个幸福的家,一个温柔的妻子和一双可爱的儿女。可你们比利时人挑起的这场战争毁了这一切。我的儿女被巷战的流弹打死,我的妻子也被追上来的图瓦人□后杀死了。我活了下来,就是为了报仇。我要杀光那些图瓦人,可我更恨你们这帮比利时人。你们才是这一切的罪魁。我今天非糟蹋了你不可!要怪你就怪自己命不好,投错了胎吧!”
  他双手狠狠一扯,撕开了我的衣服。
  泪水顺着我的眼角滚落到枕上,我只愿自己此刻已经死去。
  门在这时突然被人撞开,我慌乱地侧头 – 多日不见的Nigel正站在门边。
  “Hamisi,你要做什么?”Nigel的低喊里压抑着愤怒和惊讶。
  “没什么,尝尝比利时公主的味道而已。我用完了让你也尝尝,怎么样?”Hamisi从我身上慢条斯理地下来,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情。
  “本来跟比利时已经谈妥,我们保证公主毫发无伤,他们附酬金,而且不再追究我们。你现在是想□他们的公主,进一步惹恼比利时,然后让他们彻底剿灭这支游击队是吗?还有李靖平,他要是知道你碰了他心爱的女人,他会不惜一切代价亲手杀了你。”Nigel冷冷地对他说。
  “这是我们库图西人自己的事,轮不到你一个白人来指手画脚。”Hamisi从鼻子里“嗤”了一声。
  Nigel恼火地看着他:“你一个人能代表整个游击队吗?你为了自己复仇而让其余的人冒险,你问问大家同不同意?你问问Endu同不同意?”
  一听Endu的名字,Hamisi脸上立即由阴转晴:“我只是开个玩笑,Cole先生你何必当真。公主这不是好好的吗?你们慢慢聊吧,我先走了。”话音刚落,他细窄的身影一如幽灵般无声而迅速地离开了。
  Nigel拔了我嘴里的破布,然后解开我被缚在床头的双手。我用手抓拢前襟被撕破的衣衫,将脸埋进蜷起的膝间,抖抖索索地哭起来。
  “不用怕,Endo才是这儿的头儿,我会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一切,他不会允许Hamisi乱来的。你很快就会回家了。这儿发生的一切你就当是场恶梦吧。”站在床前的Nigel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了口。
  我勉强止住抽泣,抬起泪水模糊的脸,本想向他说声谢谢,可突然胃里一阵恶心,我趴在床边一阵干呕。
  “你怀孕了。”半晌沉默后,Nigel虚浮的声音响起来。他英俊的面庞在月光下一片纸白。
  我犹豫片刻,默默点头。
  “这里有人知道吗?”他问。
  我摇头。
  “做得好。这里的人如果知道你怀孕了,会向靖平加价。你不想害他就别让任何人知道。”
  “我明白。”我回答:“谢谢你今天救了我,也救了我的孩子。如果真让他得逞了,孩子说不定就保不住了。”
  他良久不语,慢慢走到门边,然后回头对我说:“靖平知道你怀孕了吗?”
  “知道。”
  “他高兴吗?”他的声音突然有些略略发哑。
  “我从没见他那么高兴过。”想起当时靖平眼中喜悦的光华,我的嘴角也不禁噙了一丝笑意。
  他仿佛疲倦似地轻叹一声:“你休息吧。”然后缓缓拉上了门。
  逃亡(云深)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我又恢复了惯常的囚居生活,没有骚扰,也没有访客。然而那场Hamisi带来的噩梦却时时出现在我的睡眠里,让我在惊惧中醒来,然后再无法入睡。
  我每天的两顿饮食仍然一成不变:两片午餐肉,一块面包,和一只苹果。每次,我都不动那两片肉,然后让Abena收走。
  然而我的身体却仿佛起了急剧的变化。以往,我对肉类从来不会太感兴趣,都是在靖平和玮姨的敦促下会吃一些,而且营养搭配齐全的三餐和其间定时的茶点也很少让我感到非常饥饿。但是现在,我却时时因为饥饿而心神不宁,并且疯了样地想吃肉。我知道这是因为我现在的饮食不足量并且缺乏脂肪,我腹中的孩子在向我抗议。
  曾经几次,我忍不住把手伸向盘子里的肉,但摸到了,却又放下。Abena比我更艰难。我过几天就能回家了,可她却要待在这连仙人掌也吃不饱的沙漠里继续生活。我和她的体内同样都孕育着生命,但现在,她的孩子比我的更需要这几片肉。
  我把触过肉的手指放在鼻下,指尖上残留的隐隐油脂香味诱得我喉间似乎有一只爪子在不停地搔挠。我把手指伸到嘴里,细细吮吸。指上那一点点可怜的脂肪,却变成了巨大的诱惑,让我想要嚼掉自己的手指。
  奶奶要是看到现在的我会怎么想?
  她一手调教的优雅完美的公主居然在舔手指?
  奶奶会不会以为我神经出了毛病?
  我不禁笑起来,但眼泪却也随着涔涔而下:靖平,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我们的孩子。请你原谅我。
  Abena依旧每日给我送饭,照常是不搭理我,也不跟我说话,收拾起我用过的碗盘就走。我明白我和她之间仍然隔着无法逾越的距离,也就不去自找没趣,只在偶尔和她目光相碰时,对她静静一笑,尽管她从无回应。然而,我注意到每次她离开时总是小心翼翼地端着那个盛着肉的盘子。
  Abena不会糊涂到为了自尊心而委屈自己腹中的孩子。我的心意应该没有白费。这一丝欣慰和欢喜给了我力量,对抗下一轮的饥饿来袭。
  入夜,我刚迷迷糊糊要睡着,一双手忽然掩在我嘴上。
  是Hamisi又来了吗?我惊骇地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等看清捂着我嘴的人是Nigel时,我心里瞬时一松。
  他压低声音,语速急促地对我说:“Hamisi刚刚发动了叛乱,杀了Endu。现在他是这里的头儿。等明天拿了酬金,他就要撕票杀了你。我现在没时间跟你多解释,你马上跟我离开这里。”
  我心惊胆战地跟着Nigel走出房门,门口看守我的卫兵已经不见了。大概是被麻晕以后藏起来了。
  我们蹑手蹑脚地穿过曲折的过道,然后打开一扇小门。我终于走出了这座我待了将近一个月的拘禁所。
  我跟着Nigel,跌跌撞撞地在夜间的沙漠里行走。远处的沙丘在明亮的月光下低缓起伏,让我忆起家中的起云池。月净虫鸣的夏夜,推开我卧室的雕花窗,呈在眼前的就是月下银波微皱的一池柔水。
  沙漠夜间的凉风让我打了一个寒站。我清醒过来:自己离家还有漫漫无边的苦旅。
  爬过一座沙丘,一辆停在沙地上的小吉普车就印入眼帘,而它旁边站着一个让我眼熟的矮小身影- 居然是Abena!应该是她向Nigel通风报信的吧。
  我急步走到她身前,嘴唇微颤着,只说得出一句:“Abena,谢谢你帮我。”
  明净的月光洒在她瘦削的脸上,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第一次坦然地看着我,平静地回答:“我也是在帮自己。Hamisi是个疯子。他跟我丈夫他们灌迷汤,说等一拿到赎金就杀你,这样既拿了钱又报复了比利时人。我丈夫他们信了他,也跟着发疯。可我知道那样只会害死我们大家。”
  “可他为什么要杀Endu?”我不解。
  “Endu坚持拿了赎金就一定要把你平安送回家,就跟Hamisi吵起来,结果被Hamisi杀了。现在Hamisi成了大家的头儿,所有人都得听他的。他不会放过你的,你们快逃吧。”Abena催促着我。
  “可Hamisi要是知道你把我放走了,会不会害你?”我担心起来。
  “Nigel安排好了一切,应该没有任何痕迹留下来。再说我平时在人前从没说过你一句好话,谁也怀疑不到我头上。”她宽我的心。
  “赶紧上车!” Nigel有些着急了。
  我拿出藏在文胸里的一条白金细链。这是上一个情人节靖平送我的礼物,那上面坠着一颗天然心形的粉色钻石。这是我的爱物。
  我咬咬牙把它塞到Abena手里:“这可以换很多钱,或许可以帮到你们一些。如果我真能回去,一定会尽全力帮助你们重返家园。”
  她握紧了项链,眼中泪光浮现:“你是个好人。任何想害你的人都会被神惩罚的。”
  我鼻子发酸,张开手臂紧紧抱了抱她,又摸摸她凸起的腹部,有些哽咽道:“好好照顾你自己和孩子。保重,Abena。”然后转身上车。
  Nigel马上启动吉普车,飞速前行。
  我将头探出窗外,看到Abena还站在原地目送我远去。她细瘦的身体在无边的沙海中渺小而孤寂。她将双手举过头顶,在空中划着某种图案。我虽然看不懂,但却明白她是在和我告别。[奇+书+网]那手势虔诚而苍凉。
  泪水糊了满眼,我再看不清,只能拼命朝那个越来越小的人影挥手,直到她的身影被漫漫银沙覆闭。
  我坐回到车里,闭上双眼,默默地流泪。
  Nigel平淡的声音在我身旁响起:“她是在祈求神保佑你。”
  我侧头看着他,向他道谢:“谢谢你救我。”
  他的目光一直停在车前方,冷冷地回答:“你用不着谢我,我只是不想让靖平失去他的孩子。”
  我一愕,仍诚意道:“那我替孩子谢谢你。”
  他专注地开车,不再搭理我。
  我心中一叹,也就不再招惹他。
  我在心中默念:上帝,请保佑Abena平安无事,请保佑我能安全地把腹中的孩子带回靖平身边。
  然而祈祷却无法让我的心平静下来,因为窗外那片沉默而没有尽头的沙漠就象征着我的逃亡之旅,充满莫测和诡秘。
  草原(云深)
  考虑到Hamisi发现我们失踪以后一定会联合其他库图西武装力量对直接通往北萨摩利亚的公路进行盘查,Nigel便一早计划好向西取道他们的邻国布迪瓦,再从布迪瓦进入北萨摩利亚。虽说是绕道,但却是最安全的路线。
  天明时,车窗外飞逝而过的沙海渐渐变成了点缀着零星干草的红土。
  Nigel用假身份证骗过了边境的卫兵后,我们进入了布迪瓦的热带草原。
  沿途的植被渐渐多起来,蓝天白云下,一望无尽的金黄色平原上偶有形状奇怪的大树出现。远远地,齐腰高的草间,一只象群正缓步前行。而我们疾驰的吉普车时时惊起路旁不知名的小动物,倏地跳入草间。这是在南萨摩利亚的沙漠里难以见到的生命的气息。
  “这个国家的人民应该不至于再像库图西人一样挨饿了吧。”我情不自禁的喃喃自语终于打破了我和Nigel之间持续以久的沉默。
  “布迪瓦的物产比北萨摩利亚多些,但仍然很穷,艾滋病也很盛行,因此老百姓的日子也还是很苦。”Nigel平淡地回答。
  “我们现在安全了,是不是?然后是不是要请这个国家的政府保护我们回到北萨摩利亚?”我问。
  Nigel的回答却让我出乎意料:“我们现在并不安全,也不能联系他们的政府。因为这个国家虽然跟南北萨摩利亚都接壤,但他们只跟南萨摩利亚关系不错,而和北萨摩利亚却因为三年前的一次领土纷争而断交。因此他们的军人政府如果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只会立即把你扣下来交给南萨摩利亚,然后和他们瓜分赎金。所以要通过正常渠道从这个国家回北萨摩利亚是不可能的。我们只能从基卡利山上没有设关卡的地方偷偷越境进入北萨摩利亚。”
  “那会是什么样的地方?”我心里一阵发毛。
  “连鸟也飞过不去的地方。对娇贵的公主来说,更是千难万险。”Nigel的回答里带着一丝嘲讽。
  我强押着心中的恐惧,双手放在腹上,深吸一口说道:“我现在不是什么公主,而是靖平孩子的母亲。只要能把这个孩子平安带回去,没有我过不去的地方。”
  他看我一眼,不再作声。
  正午时,一片浅浅的湖泊出现在我们眼前。湖边的几只火烈鸟正迎着烈日展开自己红色的翅膀。Nigel将车停在湖边一棵巨大的孤树旁。树下站着一个壮实的黑人中年男子,身旁放着几个塞得紧紧的硕大军用背包。
  那人和Nigel把背包装上车,然后打开车门坐到后座上。
  “这是我们的向导Karim。他是布迪瓦人,以前当过雇佣兵,对我们将要走的路线很熟悉,而且还会讲英文。没有他,我们就没法回到北萨摩利亚。”Nigel为我作介绍。
  我有些抱歉地对Karim说:“对不起,这样危险的事把你也拉进来。”
  Karim裂开厚厚的嘴唇一笑:“干我们这行,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只要雇主肯出钱,就算是把命搭上了,也不过分。Cole先生付我的钱已经够给我儿子养老了,所以我送你们这一趟,当然是要服务到家的。”
  我回过头,有些不安地对Nigel说:“你花了多少钱,等回去了,我还给你。”
  他轻嘲地一笑:“好啊。要是回去我还有命的话,一定跟你把欠我的都讨回来。”
  欠他的?
  他是指我独占了靖平的感情吗?
  他虽救了我,但仍对我成了靖平的所爱不能释怀。我心中叹了一声,不再言语了。
  黄昏时,我们停下车来。一天的行程到此结束。
  白日在我耳旁呼叫了一天的炎炎热风终于停止了。燃烧般的烈日已变成温和的一轮柔红,静静没入远处的地平线。一棵孤树在漫天瑰丽的夕阳里投下孤寂而惊艳的剪影。一只长颈鹿站在远处的草丛里,低头亲吻她身旁的小长颈鹿。晚风吹拂原上的野草,发出有节律的“哗啦啦,哗啦啦”的声音。风里隐隐夹着在这片草原上生生不息的各种动物的声音。这是我在海明威的书中读到过的,让人心驰神往的safari。
  我暂时忘了逃亡的惊惧疲惫,沉浸在这美丽醉人的神奇景致中。
  Karim搭好了帐篷,然后升起了一堆篝火驱散夜间可能来袭的动物。我们围坐在篝火旁,开始晚餐。
  每人一只能量棒,一小罐头午餐肉,这就是我们的晚饭。
  吃到一半,就听见身旁的草丛里一阵晰晰索索的声音。一头还没长犄角的小羚羊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一张可爱的脸酷似小鹿Bambi。此刻它正睁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们。
  “这小家伙准是闻到食物的味儿啦。”Karim呵呵笑起来。
  我的手刚伸进自己的罐头想拿片肉喂它,Nigel的声音已经冷冷地响了起来:“不准喂它!我们带的干粮自己吃都不够,更没多的去喂动物。你要是敢喂它,我就把它宰了来填肚子。”
  小羊仿佛听懂了,把头直往我怀里藏。我抱了它轻轻抚慰,一面对Nigel皱眉:“不喂就不喂好了,你干吗这么凶?它听不懂你的话,但能读懂你的表情啊。你吓坏它了。”
  小羊伸出舌头舔舔我的脸,然后乖乖地在我腿边坐下。我不时摸摸它的头,爱不释手。
  Nigel那个暴君又发命令了:“你跟它玩可以,但不准拿你的食物喂它。这里有那么多草,它饿不着。我们往后的路程要靠步行,你吃不饱拿什么能量跟上我们?再说你不顾孩子的营养……”
  “好了,好了。”我打断他:“我又没说我要喂它。你放心,我不会饿着自己的孩子,也绝对不会掉队。”我面上虽在皱眉,但心里却全无恼意。
  他在顾念我的孩子,尽管他恨我夺了靖平,但就凭他对我腹中孩子的珍爱,哪怕这是爱屋及乌,我也对他感激。
  于是在Nigel的“监视”下,我吃完了自己的食物,而小羊仍温顺地在我身边走来走去,跟我嬉戏。
  不多时一只头上长着弯曲双角的大羊的脸从草丛里探出来,朝小羊“咩”地唤了一声。小羊立刻从我怀里跳出来,朝它奔过去,再回头恋恋不舍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和大羊一起,消失在草丛里。
  这会是它妈妈吗?我低头抚上自己的腹部:宝宝,等你出生以后,也会像小羊依恋羊妈妈一样依恋我吗?
  “你该休息了。孕妇多睡睡对孩子有好处。”Nigel不知何时又走到我身旁。
  我抬头看着他,柔和火光里,那张清秀好看的脸带着些许憔悴和疲倦。
  从心底,我由衷地说:“我和靖平的爱情伤害了你,我很抱歉。那种绝望的爱情有多痛苦,我体会过。我曾经也以为自己对靖平的爱是孤独和没有回应的。那种深彻的凄凉让我至今不敢回想。你对靖平的深情,我除了抱歉,更多的是崇敬。因为如此执著的爱情,在今世已不多见。而现在,你又冒着这样大的风险救了我和孩子。我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有时甚至想,如果命运允许,我愿意和你对换。”
  他垂下的眼睫在苍白的面庞上投下幽深的阴影。他转身背对着我,平日挺直的脊背突然变得有些佝偻。
  夜风里,传来Nigel一声长长的轻叹:“晚了,你休息吧。”
  雨林(云深)
  我们驾车穿过了布迪瓦的热带草原,然后进入雨林。
  吉普车在这片原始雨林里已无法行驶,我们只能背上食物和帐篷,弃车步行。
  考虑到我的身孕和体力,Nigel只让我背着极少量的装备,而剩下的重物则由他和Karim分担。
  我们在弯曲狭窄的红土小路上前行,本就模糊难辨的道路还时时被丛生的植物覆盖。幸得有在前面带路的Karim用砍刀为我们劈出路来。没有他,我们根本无法走出这迷宫样的丛林。
  空气潮湿得让我感觉所有毛孔都被塞了起来,无法呼吸。两旁的参天古树和缠绕在树上的藤萝在我们头顶织成一张密密匝匝的网,竟很难看见一方完整的天。寄生在其它植株上的花朵艳丽而妩媚地开放着,林妖般地诱惑,但Karim早警告过我不能去触碰它,因为那看似娇柔的花瓣会融掉人的手指。一种长在树上的苔藓像京剧里老生的口髯一样长长地在空中飘垂,Karim嘱咐我们小心别让它们粘拂在皮肤上,以免被它们的分泌物灼伤。
  丛林里有各种隐约但从未间断的声响,提醒着我们这看似寂静的绿色海洋里,潜伏着无尽的蛇兽虫鸟。它们才是此间的主人,而我们作为闯入者,必须遵循这里的法则。
  “小心脚下的树根和苔藓,你现在要是摔跤,就会……”走在我身后的Nigel干巴巴地提醒我。
  “会流产。”不等他说完,我就接了口:“我一直很注意脚底下,你放心好了。不过你现在的样子,跟玮姨很像。”我回头对他揶揄地一笑。
  他把脸扭到一旁不睬我。
  “Nigel你这样不看路怎么行?脚底下有好多突出的树根,摔一跤会磕掉门牙的喔。”我打趣他一句,却冷不丁一脚踩在一团软软的东西上。我脚上还是一双从大使馆出来就一直穿着的平底露趾鞋,此时那软软的东西黑乎乎地糊满了我整个脚背。
  “不要紧,是大象拉的粪。”Karim不说还不要紧,我尖叫了一声,拼命在路旁的苔藓上擦自己的脚。
  Nigel这时幸灾乐祸地开口了:“你该庆幸自己没有踩到人的粪便,因为大象是吃素的,它的排泄物远没有人的那么臭。再说,中国人不是认为鸟屎落到头上人会有好运吗?你现在也算是撞了大运,说不定还真能逢凶化吉了。”
  我气呼呼地瞪他一眼,只得自认倒霉,继续前行。
  好容易,面前出现了一条缓缓流淌的河。我见了救星一样地扑过去。等在水里洗干净了脚和鞋,我才长长松了一口气。而转过头,只见Nigel站在我身后,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接下来,Nigel和Karim将他们行军包中的抢和子弹顶在头上,开始从河里趟过去。我也紧紧自己的背包,再将长裤挽到腿根,小心地跟在他们后面。
  河底是一片淤泥间杂着尖突的石块,我小心地一步步朝前迈,争取不要滑倒。
  水面越来越深,到了河心处竟已没到了我的腰际。看来待会儿只能穿湿裤子了。
  心里正嘀咕着,腿上突然一紧。我当是被水草缠上了,就朝清澈的水面低头看去。只见一条黑色的水蛇正缠着我的腿从脚踝不紧不慢地朝大腿盘旋而上。我顿时浑身僵直,恐怖地惊喊:“蛇!”
  Nigel和Karim迅速回头:“蛇在哪儿?”
  “在我腿上!”我已经快吓破了胆。
  “站着别动!它自己会离开的。但你千万不能动,否则它会对你发动攻击!”Karim紧张地嘱咐我。
  我大口地喘息着,拼命要自己僵立不动。但滑腻的蛇身就紧紧缠在我腿部的皮肤上,让我止不住地颤抖。恐惧已经让我无法站立,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栽进河里。
  “云深,看着我!”Nigel朝我喊,他也是脸色发白,但仍然镇定:“别去想那条蛇,跟我说话。你想要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男孩儿。”我艰难地回答。
  “为什么?”他继续问,想把这盘在我腿上的蛇从我脑子里赶开。
  “因为这样我就可以看到靖平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到时候,你也可以跟他玩。”我努力跟着他思维。
  “你会愿意让我接近你和靖平的孩子?”他面上闪过一丝讶异。
  “那当然。你是靖平最好的朋友,也是我们一家三口的救命恩人。你可以当这个孩子的教父,如果你愿意。”我的回答并非是情急之下的胡言。
  他沉默片刻,又马上回过神来般地继续问我:“你和靖平今后打算要几个孩子?”
  “三个。”
  “为什么?”
  “因为有一位叫宽林的和尚师傅给我看相,说我和靖平命中会有三个孩子。我希望有儿子,也有女儿,最好彼此年龄相差不要太大,这样可以一起玩。玮姨是巴不得我们生上八个九个的,把家里塞满了才好……”这样近乎自言自语的叙述让我的神经略略放松了些,身体也不再痉挛样地抖。
  我就这样和Nigel站在水里一问一答着,直到我腿上的蛇对我失去了兴趣,自己游了开去。
  等我终于上了岸,回头看着悠悠流淌的河水,心里仿佛被恐惧捅了一个大大的空洞:在此后的路途里,还会有多少类似方才的险境在等着我?
  我们坐在河岸边稍事休息。身旁一棵矮树上结的樱桃一样紫色的果实吸引了我的注意。
  当年靖平曾陪我在比利时乡下的果园里摘樱桃。我们坐在粗壮的树枝上,透过碧绿层叠的树叶,看叶隙间的阳光,蓝天,和白云。靖平从身旁的枝叶间摘了一粒饱满的樱桃,擦净后喂到我嘴里,然后又将自己的唇覆上我的,用唇舌来抢夺分食我口中的樱桃。紫红的樱桃汁在我们唇齿的缠绵间,染了满唇。我永远记得那个充满甘甜樱桃汁和八月艳阳轻风的吻。
  我摘下一颗圆圆的紫色果实放在鼻下轻嗅。
  靖平,我想你。我们还能再见吗?
  我沉浸在思念和伤感里,手中的野果却猛地被人夺去。我吃惊地抬眼,Nigel正气咻咻地站在我面前:“这果子有毒!嘱咐过你多少次了,从林里的花和果子不能随便采,更别说吃!”
  “我没有要吃,只是闻一闻。”我委屈地声辩。
  “闻也不行!一个要当母亲的人怎么还能这样随性和不小心?”他彻底火了。
  我也生气起来:“我的孩子用不着你操心,我自己能照顾好他(她)!”
  “就你这幼稚又迷糊的样子,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平时得害靖平为你操多少心?
  现在你怀着靖平的孩子,还那么不当心。万一孩子没了,你有没有想过靖平会有多伤心?你究竟在不在乎这个孩子?”在他的指责里,我仿佛犯了天大的罪过。
  “对靖平和我的孩子,我比任何人都痛惜。我会拿自己的命去换这个孩子的平安。我知道你救我是因为这个孩子,可我也同样感谢你。但对于无端的指责,我不接受!”我愤怒地朝他喊,然后背起包,自顾自地朝前冲。
  一路上,我和Nigel都无话。好容易到了黄昏,我们停下搭帐篷,准备吃晚饭和休息。
  我去一条小溪边洗了洗脸,等回来,Nigel和Karim已经坐在帐篷前开始了晚餐。而放在他们身旁地上的一只罐头和能量条就是我的那份晚饭,但其中比以往多了一只黑色的小布袋。
  我拿起布袋,打开一看:是一小袋黄色的像金橘样的小果子。
  我惊讶地问:“这是什么?”
  Karim呵呵一笑:“这是Cole先生去给你摘的。他说孕妇都馋水果的。这种果子我认得,是没毒的。Cole先生自己也尝过了。你就放心吃吧。”
  一下午的气都烟消云散,我为自己的小心眼惭愧,同时鼻子开始不争气地发酸:“谢谢你,Nigel。我……我下午不该那样跟你喊。”
  他自顾自地吃东西,也不抬眼看我:“孕妇的荷尔蒙水平跟常人都是不一样的,跟她们较真只会把自己搞疯掉。趁现在还能找得到水果,你就好好享受吧。等出了丛林,你就会连水果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台地,荒原(云深)
  走出丛林,植被渐渐变得矮小起来,不再有参天的植物遮挡视线。
  回望来时的丛林变成了远处脚下的一从小小绿色,真不敢相信那是自己走了整整三天的地方。而前面远远地,矗立着那座雪峰。翻过它,我们就安全了。
  红土的小径不再湿滑,也不再有树根突出土面,步行变得容易。海拔开始增加,空气中的水分减少,气温也下降了些,不再像在丛林中,闷热得难受。
  但很快,我开始觉得乏力,而且很容易就会喘不过气来。Karim告诉我,这里的海拔已经较高,空气中的氧气变得稀薄。Nigel和Karim分担了我背上的行李。我大口喘息着,迈着虚软的步子,努力跟着他们。
  我的胸口上像压着一块巨石,而脚步也沉得像是灌了铅。远处那座带着雪顶的方形山峰在明亮的阳光里,巍峨而圣洁。我看着它,心里默默地念:坚持,坚持,为了靖平,为了孩子。
  这里不再有丛林的遮挡,阳光中的紫外线肆无忌惮地投洒下来。Karim的黑色皮肤还能抵挡,但我和Nigel属于白种人的脆弱皮肤已经开始出现灼伤。
  Karim拔了一种草药,揉碎挤出汁来涂在我们伤口上,Nigel马上呲牙,而我则疼得哭起来了。在这里,中暑和紫外线的灼伤都可能会导致死亡,而唯一的治疗方法是尽快离开。
  我抹抹眼泪,跟着大家,继续前行。
  第二天,我逐渐适应了这里稀薄的空气,胸闷和乏力都好了许多。但是我的孕吐却在这时候开始了,特别是在早上,会恶心得天翻地覆。我们所剩的食物已经有限,经不起任何浪费。因此为了怕吃下去的食物又被我吐掉,我在早上就算饿得发昏也不吃东西。而午饭和晚饭后,即使恶心,我也拼命捂着嘴,不让自己吐出来,即使将自己憋得泪水长流。我需要能量,带着我的孩子,完成下面最艰难的行程。
  Nigel让Karim教会我在今后的征途中的生存技能。
  “Karim现在说的每一个字,你都要记下来。”他认真地对我说:“如果今后有一天,这行程只剩了你一个人,这些生存的要领会救你的命。”
  我大惊,续而悲伤:“你别说这样的话!我们都会平安地回去。谁也不会少!”
  他捉狭地轻笑:“替你的情敌伤心吗?你还真不怕我回去跟你抢靖平?”
  他的话让我不知如何回答。
  “好了,跟你说着玩的。靖平那样宝贝你,我哪争得过。再说,回去了,我只怕会作为DPR的帮凶和绑架比利时公主的歹徒,再进局子里去。”他自嘲道。
  “你不会。”我坚决地看着他:“你救了靖平,我,还有孩子。所有人只会感激你。”
  他对我故作轻松的一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那公主殿下,麻烦你争点气,翻过雪峰,安全回到北萨莫利亚。这样我才成得了英雄。”
  “一言为定。”我也对他展开微笑,是感谢,承诺,和鼓励。
  越过台地,我们进入了雪峰下的荒原。
  台地上常见的矮小植物已消失不见。崎岖的路面间杂着高低不平的大石,我们只能从石缝间下脚,艰难前行。
  当夜,我们几乎找不到一块平地搭帐篷,地上全是凹凸起伏的石头。但我因为太累,也就一下子睡了过去。第二天醒来,留了满背的疼痛和淤青。
  我们一路向上攀爬,终于到达了雪线。赤道上的雪,多么不可思议。
  这里寸草不生,也不见任何飞鸟走禽。唯一的生命就是我们这三个闯入者。这里白天是炎夏,夜晚是寒冬。下午三点之后便会降下浓雾,让人只能摸索前行。如果我们不能在此之前翻过雪峰,就会冻死在浓雾里。
  绕过一堆巨石,一座庞大的白色动物骨架出现在我们眼前。
  “这是什么?”我的惊异里带着恐惧。在这没有生命迹象的地方,怎么会有如此巨大的动物遗骨?
  “是大象。”Karim回答:“传说濒死的大象会向雪峰行进,希望能死在离天神更近的地方,但从没有一只象能走出丛林,看来这只象是个例外。”
  我在心中默默为它祈祷,但愿它一心向往的天神会善待它的灵魂。
  终于,基卡利山的最高峰出现在我们面前。 覆着积雪的山峰像被刀砍过一样地陡峭起来,变成了一座长长延伸的,数百米高的竖直的“墙”。当地人称它为“神墙”,意思是只有神才能越过的墙。
  这里不需要任何关卡,这座“墙”本身就是最好的关卡。
  Karim开始为我和Nigel做攀爬前最后的交代:“记住我教你们的,尽量多用腿部和腰腹力量,避免手部用力。注意控制重心平衡,用手和脚寻找岩面上一切可以利用的支点。注意调整呼吸……”
  他还没讲完,就被一阵突然的枪声打断。
  “见鬼!是Hamisi的人!他们追过来了!”Nigel麻利地扯起我,躲到一块巨石的后面,然后飞快地从背包上取下枪,朝对方还击。
  “云深,你趴好了,别让身体从石头后面露出来。子弹可不长眼睛!”Nigel嘱咐我。
  我颤抖着蜷紧身体,紧张地看着Nigel和Karim趴在石头上向对方还击。
  他们有多少人?我们会死吗?
  枪声从我耳边呼啸而过,记忆中Hamisi那张蛇一般的阴恻的脸又浮现在眼前。我紧咬着嘴唇,不让恐惧的尖叫从口中溢出。
  终于,最后一声枪响之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好了,都干掉了。”这是Nigel的声音。
  我赶紧站起身:“你们怎么样?都没事吗?”
  Nigel稳稳地站着,但Karim却毫无生息地趴在了石头上。
  “Karim!你受伤了吗?”我赶忙伸手去扶他。
  “他死了。中了一枪在头上。”Nigel回答。
  “Karim,对不起!”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下来。
  “现在没时间伤心,赶快离开!这帮人虽然都死了,但他们只有五六个,肯定还有Hamisi的人在后面。再不走就真地走不掉了!”Nigel催促着我。
  我抹了一把眼泪,去拾滚到一边的背包。
  “这些都不要了。”Nigel阻止我:“背着它们会消耗你的能量,让你爬不过去。”
  于是我们扔下一切重负,一步一步爬到了神墙脚下。真正生死的考验到来了。
  承诺(云深)
  “现在就开始吗?”我转头问旁边的Nigel。
  他不答我,却伸手扶着身旁的石壁,缓缓坐了下来。
  “你怎么了?”我忙在他身前蹲下,慌乱地察看他身上又没有受伤。
  而他似乎已说不出话来,苍白着脸,大口地喘息。
  我在他身体□的部分看不到任何伤痕,但当我拉开他防水外套的拉链时,却被惊呆了。
  他里面的衣服已经变成了一块浸透鲜血的海绵,而仍有红色的液体从他胸前的一个小洞里不断地涌出来。原来他竟也中了枪!
  我用手堵在那个弹孔上,急声问他:“绷带和药在哪个包里?”
  他朝我摇摇头,艰难地回答:“走得急,没带出来。再说即使有,现在也没用了。”
  “说什么胡话!”我急得去撕自己身上的衣服给他做绷带。
  他似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按着我的手:“我快死了。你到底能不能安安静静听我说会儿话?”
  我的手徒劳地按在他胸前的弹孔上,狰狞的鲜血涔涔地从我指缝间往下淌。
  我的眼泪泉涌一样地流出来,但却不敢哭出声,只能咬紧了嘴唇,朝他拼命点头。
  “答应我,你一定要翻过山,回到靖平身边。”他说。随着鲜血一滴一滴从他胸前涌出的,是他一分一分消失着的年轻的生命。
  “我答应你,一定把孩子平安地带回靖平身边。”我忍着哭答他。
  “不只是孩子,还有你自己。”他艰难地摇头:“我一直恨你,妒嫉你,认为你只是个给宠坏了的自私的小丫头,不配靖平那样不顾一切地爱你。尤其是当时靖平为了你下那样重的手揍我,全不念我和他以往的交情,这更让我恨死了你。当我来找你,要你答应用自己来换靖平的时候,说实话,我没把握你会答应。但是当时你想也没想就点了头。你的确值得他爱。输给你,我心服。但是记住,你欠我一条命,你就要好好活着,替我爱他,让他幸福。”他开始剧烈地喘息,说不出话来。
  我终于忍不住哭起来。
  Nigel从贴身衣服里拉出一块挂在脖子上的血糊糊的坠子。我仔细一看,竟是我送靖平的那枚翡翠观音。
  “这东西原本是靖平一直贴身戴着的,我舍不得它上面靖平的气息,就一直占着它。但是现在,还给你。”他把它解下来,塞进我手里。
  “你留着吧。靖平会愿意送给你的,我也愿意。”这是我与靖平间最为珍贵的信物,但此时却不忍收回。
  “不是我的,终究不属于我。再说,带着偷来的东西,死了也会不安宁。”他咧嘴一笑,却引得我泪涌如泉。
  “听着……”Nigel的声音愈发微弱艰难:“答应我几件事。第一,等我断了气,把我从旁边的悬崖上推下去。Hamisi的人认得我,他们如果在这里看到我的尸体,就铁定知道你要从神墙上爬过去,会一路追到底。第二,我身上这件外套既防水又保暖,你待会儿攀岩的时候一定要穿上它。第三,关于我的事,你只字不要向靖平提,因为被一个同性所爱会让多数男人觉得恶心。我宁可让他恨我一辈子也不愿惹他厌恶。最后,……”
  他渐失生气的眸子突然泛出晶亮的光采:“我做梦都想吻吻靖平,但那只能发生在我梦里。靖平吻过你无数次,你唇上一定还留着他的味道。你能吻吻我吗?这样我也能触到他的气息。”他的嘴唇带着无限的期望和死亡的青灰微微翕动着。
  我一愣,随即俯下头,把唇贴在他的上面。这时我生平第一次与除靖平之外的男子接吻,而我的唇间却触到一片冰凉。
  我慢慢抬起头,握着他的手,看着他。他漂亮的蓝色眼睛里一片安详满足,犹如风静云停的爱琴海。
  “这个吻,不要告诉他……”他低语着,仿佛嘱托,仿佛叹息。
  然后,他的手从我指间滑落。
  这张我幼时便熟悉的脸,曾对我如父兄般满溢温情,曾充满神采飞扬的灿烂笑意,曾对我冷嘲热讽,曾让我骇怕恼恨,也曾在艰险的逃亡里安抚我忐忑的心,而现在,它只余了苍白与安静。
  我的泪落到他已没有一丝呼吸起伏的颊上,一滴,再一滴。
  我将粘着他血的玉观音系在自己颈上,再脱掉他身上的外套,用尽全力将他拖到悬崖边。
  我在他身前跪下来,把他的头抱在怀里,泣不成声地念着送死者入天堂的祷文。末了,我在他冰凉的额上轻轻一吻,然后双手向前一推,送他去谷底最深处。
  他的手臂在空中飘展开来,整个身体摆成一个向下飘坠的十字架,如同生着双翼的Gabriel大天使正向他的上帝飞去。
  他俊秀安然的面庞沉入谷底缭绕的云雾里,再不见踪影。
  再见,Nigel。你一定会去天堂,请在那里等我们。
  我擦干眼泪,拭了拭Nigel外套上的血迹,把它穿在身上,然后抬头看着面前这堵高耸入云的神墙。
  轻薄的云雾里,它巍峨神秘得如同仙境,静静注视着发生在自己脚下的生生死死,用它的沉默来告诉你,它才是真正永恒和不可战胜的。
  我深深吸气给自己鼓劲,然后开始了我生命中初次的,却是最艰难的攀爬。
  我回忆着Karim交代的要领,小心地控制着身体重心的平衡,寻找岩面的凸台或者凹窝,用脚踏稳以后,再用腿和腰腹的力量把整个身体带上去。
  岩面上的积雪有的凝成了冰,溜滑得让脚几乎踩不住。我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试探再踩实,生怕脚下打滑跌落下去。
  不知攀了多久,我的双腿已经开始发抖,手臂也逐渐酸麻。
  我趴在岩壁上喘息,抬头往上看去,峰顶离我仍还有无穷无尽的距离。
  我抬起右脚,伸向岩壁斜上方的一个凹坑,准备作为下一步的着力点。但这时,我的左脚上却突然一滑。我慌乱地伸手向抓住岩面,但却只听见自己一声短促的惊喊,我的身体便飞速地向下坠落。
  一阵猛烈的撞击后,我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神墙(云深)
  那个暮春的夜里,本已睡下了的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白色的真丝睡裤上染了一滩殷红,而小腹深处难言的钝痛更是让我恐惧莫名。
  我不顾一切地冲进靖平的书房。
  灯下,仍在案前工作的他吃惊地站了起来:“云深,怎么还不睡?出什么事了?”
  我奔到他身前,双手攥在他腰上,脸紧紧贴在他腹部,哭起来:“我要死了。”
  他火烫了般地抓住我的肩,蹲在我面前,面色发白地看着我:“你胡说什么?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流了好多血,肚子还疼。我怕是得了癌症,活不长了。”我的眼泪一串一串落在睡衣前襟上。
  他一愕,本是发白的面色突然泛起一丝绯色,而秀长的凤目里更是浮动着我尚看不明白的复杂光采。
  “云深,”他唇边的柔和微笑如同此时窗外起云池中映出的新月倒影:“你没病,只是长大了。每个女孩子都会有这样一天。从此以后,你就不再是孩子了。几百年前的女孩子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在准备出阁。这是件喜事,舅舅祝贺你长成大姑娘了。”
  “真的么?”我睁大泪水迷蒙的眼睛:“我不会死么?”
  “那当然不会。”他笑起来:“怎么云深很怕死吗?”
  我摇头:“我不怕死,因为除了偷看陈老师给你的信之外,我没做过其它坏事,所以死了以后应该是可以进天堂的。但是我要是死了就看不到你了,我……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说。”我脸上还挂着泪,但却已然烫了起来。
  他好看的剑眉略带惊讶地上扬:“云深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玮奶奶说过,在我长大之前,我对靖平的爱只能是个秘密。但是现在我已经长大,可以告诉他了吗?
  “我……我舍不得你,想……想和你……一辈子……在一起。”话音还未落,我就悔不迭地直咬舌头。我真正想说的是,靖平,我喜欢你,想要嫁给你。
  他深邃的黑眸中似乎有千种情绪,揉了漫天星光与风浪海潮,翻滚起伏,挣扎跌宕。末了,化作一潭暮春的柔水,静静注视着我。
  他将我小小的手握在掌中,贴在他胸前。我触到他平稳有力的心跳,一下,再一下。
  “云深,我也舍不得你,也想和你一辈子在一起。”我喜欢他磁性略低的声音,而他的声音从未像此刻这般动听。
  他没说他喜欢我,但这是否能算是半个承诺?就算如此,我已欣喜无比。
  “哪里疼?”他柔声问我。
  我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腹前:“这里,一阵一阵的,还有些酸。”
  他覆在我腹上的手,宽大而温暖。一时间,小腹深处的隐隐钝痛竟似有了缓解。
  “怎么你的手放在这里就不那么疼了呢?”我舒服地靠在他怀里,仰头问:“以后要是疼了,你还会帮我再捂捂吗?”
  “会。”他在我额上一吻,笑得如春潮中的柔波……
  我的意识慢慢地清晰,方才的梦幻只是我初潮时的场景。那是五年前,我刚满十四岁。而现在,那类似但却更加剧烈的疼痛又在我腹间升起。可是,靖平,你在哪里?
  我彻底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条浅浅的小溪里。那座神墙仍在我身旁,巍然矗立。我应该是从岩壁上摔下来,然后滚进了旁边的小溪里。
  溪里是山峰上积雪的融水,凉得彻骨,我浑身上下都已经浸透了。再待在水里,我会冻死。
  我试图用右手支起身体,但肋间的一阵剧痛让我立刻松了手,跌回到水里。我是摔伤了骨头或者内脏吗?这样的疼痛我从未经历过,像是要把我整个人撕裂。
  而这时,我的左手也传来一阵疼痛。我将左手手掌举到眼前,只见小指最上方的第一个关节处,长着指甲的那段小指骨已经向后折成一个恐怖的钝角。这大概是刚才我摔下来前,手在岩面上乱抓时折断的。
  今后,我大概不能再弹琵琶了。
  我心里正难过着,一股热流从我腿间缓缓升起。我侧头看着我身下的溪水,只见一缕殷红随着溪水缓缓离我而去。
  孩子!是我的孩子!
  身体所有的伤疼我都感觉不到了,因为万箭穿心的痛苦已经压倒了一切。
  孩子,这个让靖平欣喜若狂,让Nigel涉险相救,让我愿意以命相护的孩子,我终是没能护住他(她)。
  我放声大哭。凄厉的哭声在没有一丝生气的山谷里回荡。
  我失去了爱逾生命的孩子。我犯了怎样的罪孽,上帝要给我这样的惩罚?还不如现在就把我的生命拿去,因为如此深重的痛苦,活着的我已无法再承受。
  那座冰冷的神墙,仍是矗立在我身旁,在残忍的静默里旁观它制造的悲剧。
  这时,一层白色的轻雾无声地从空中坠下来。
  已经开始下雾了吗?Karim说过下雾之前如果翻不过神墙,那就过不去了。
  留在这里过夜会冻死,原路返回会遇到Hamisi的追兵。无论如何,我是难逃一死。
  那就让我死吧,让我去和我的孩子和父母做伴。
  我闭上眼睛,任冰凉的溪水淌过我的身体。
  冰冷的麻木里,Nigel逝去前的话却在我耳畔响起:“记住,你欠我一条命,你就要好好活着,替我爱他,让他幸福。”
  是的Nigel,我答应过你,怎么居然都忘了。靖平还在等我,不是吗?
  那年在当雄的白玛寺里,酥油灯照亮的文成公主像前,靖平曾深深看着我盟誓般说:“疏影走了,我还能为了责任和工作而生活下去。但如果换了是你,我会和你一起去。”
  靖平,我不要你跟我去那没有生命的世界,我要你好好活着,幸福地活着。
  那只象可以拖着它濒死的身体一路跋涉到神墙脚下,死在他心中的圣地里。我也可以翻过这堵不可战胜的神墙,回到靖平身边。
  我仍躺在水里,拉过自己一束头发咬在齿间,再将骨折的左手小指握在右手掌中,决然地往回一扳。
  在让我全身抽搐的疼痛里,我听见自己沉闷的呻吟。现在我真正明白了“十指连心”是什么意思。
  然而那只错位的指骨却已被我生生扳了回去。
  我吐掉满口的碎发,忍着肋间的疼痛从水里站起来,走到这座不可战胜的神墙前。
  “靖平,你等我。”我低低地念出一句,然后继续那已失败过一次的努力。
  雾愈见浓重,让我只能看清身旁三四尺之内的岩面。我只能用手和脚摸索着寻找向上攀爬的着力点。而每一步都伴随着肋间钻心的疼痛。
  湿透的衣服似乎凝成了冰,贴在我肌肤上,冷得入骨,再加上潮湿寒冷的浓雾,我整个人像置身在一个巨大的冰窖里。
  但是疼痛和寒冷却让我的脑子保持清醒。
  我小心地控制着重心的平衡,尽量不让膝盖撞在岩壁上,每一步都先试探再踩实。我只专注于面前目力能及的咫尺范围,小心地踏实每一步,而不去想前面还有多长的路在等着我,因为那冗长而艰难的攀爬会让我失去勇气。
  快要支撑不住时,我便趴在岩面上休息。那枚玉观音便紧贴在我皮肤上,如同我此刻正靠在靖平光滑坚硬的胸前。
  天渐渐黑了,我的头脑也慢慢昏沉起来,四肢也变得僵麻。
  我开始唱歌,强迫自己清醒。
  时间对我来说似乎已不复存在,我整个的世界都集中在这一步,接一步,近乎机械的向上攀爬里。
  不知过了多久,我向上摸索的手触到一片略宽的平台。我使出全力用已经虚软的手臂将身体向上引,然后翻坐在平台上,无力地喘息。终于,我可以坐下让已经发抖的双腿休息一会儿。
  然而目光所及却让我呆住了- 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片宽阔的缓坡,而不再是陡峭的岩壁。噬人的浓雾已消失不见,明亮的月光下,是一片薄薄积雪覆盖的山路。
  我翻过来了?我已经翻过了那座神墙?
  我不可置信地回望身后 – 万丈深涧里,浓雾茫茫。
  我伸手摸到胸前的玉观音,温热的泪水顺着冻得已经失去知觉的面颊濯濯而下。
  靖平,我回来了。
  远远的山腰上,有一点微弱的灯火。那应该就是北萨摩利亚的边防哨卡。我挣扎着站起来,拖着即将脱力的身体朝它走去。
  我在布满积雪的山路上踉跄前行,那一点灯火却似乎离我有无穷无尽的距离。
  如洗的月光照得四周一片银白,但我的眼前却开始发花,看不清东西。我的体力即将枯竭。
  终于,一座木屋的轮廓出现在我模糊的视线里,但我却一头栽倒在积雪里,再无力前进。
  好疼,什么东西在割我的脸?哦,原来是风。
  我转转枕在雪上的头,迷糊的意识稍稍清醒了些。
  前面离我五百米就是哨卡,但我却根本没有力气站起来。
  我想喊,但细弱的声音瞬间就被呼啸的风声吞噬。
  该怎么办?待在这里,我会冻死。我已经走过了如此多的艰险,搭上了Nigel和Karim的性命,还是失去了靖平和我的孩子,但最后让靖平找到的只是我冻僵的尸体,然后心碎欲绝吗?
  不能,决不能。
  聚集起身体和意志所剩下的全部,我用手臂带着身体在雪地里爬行。伴随着每一步的,是从我肋间传来的剧烈的疼痛和突然从口中涌出的大量鲜血。
  每向前爬一步,我便在心里喊一声靖平的名字。
  终于,哨卡的木屋就近在眼前,从窗里渗出的灯光那样柔和温暖。但我却伏在积雪里,再挪不动一根手指。
  一切在眼前更加模糊起来,眼皮像灌了铅似地沉重。让我睡吧,就睡一小会儿。我合上了眼睛。
  “云深,云深……”
  有人在唤我。那样低沉好听的声音,会是谁?
  还有那双眼睛,在招展的风荷里,含了前世今生的深情看着我。
  我拼命睁开眼睛,摸到手边的一块石头,握住它,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朝木屋掷去。
  然后,我的世界归于黑暗和寂静。
  生命(云深)
  一架洁净的白色窗帘慢慢进入我逐渐清晰的视线。它在和暖的微风里轻柔地飘飞着,舞蹈一般优美。窗台上放着几盆开着小花的植物,红花绿叶浸在明亮的阳光里,招摇着生命的鲜活和美丽。
  这多好,温暖安宁,再没有深谷风雪和枪声杀戮。
  窗下的一张躺椅上,斜靠着一个肩宽腿长的男子,似乎睡着了。
  他如玉琢般挺秀的鼻间吞吐着平稳的呼吸,形如飞凤的双目闭合着,眼下有两团隐隐的青痕。
  这张脸,在我心里,撑了我生生死死的一路,现在居然近在咫尺,让我怀疑这是否是我死前回光返照的虚幻。
  我向他伸出手,肋下的一阵抽痛却让我呻吟出声。
  靖平的眼睛立即睁开,从躺椅上翻身而起,一步跨到我面前:“云深,把手放下,你刚刚手术完,别乱动。你要什么我去给你拿。”
  我愣愣地看着他那张明显消瘦憔悴了的脸,昔日那双华采熠熠的星眸里竟布满红丝。我喃喃地问:“靖平,真的是你吗?我是死了,还是在做梦?”
  “真的是我。”他深深看着我,将我的手小心地放在床上,然后紧紧握在他掌中。
  “这是在哪儿?发生了什么事?”我的记忆到那块掷向木屋的石块就中止了。
  “这里是佩哥拉的医院。这段时间我和警察一直在找你,但都毫无线索,直到五天前的夜里我们接到电话说在基卡利山上的边境找到了你。我马上乘着直升机赶到那个边境关卡,把你送到这家医院。你折断了一根肋骨,断骨又刺破了你的胸膜和肋间的血管,造成了内出血。幸亏救得及时,再晚一步,我就真地失去你了。”他俯头吻我的手,垂下的眼帘已是红了。
  我本想对他微笑,安慰他说,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了吗?但泪水却顺着我的眼角倾流而出。
  “靖平,我对不起你。”我泣不成声:“我没能保住孩子。”
  “云深,云深你别这样哭!这会扯到你的伤口。”他焦急地按住我:“孩子我当然心疼,但我更加不能失去你。孩子我们以后还会再有,但我却只有一个你!”
  我在他臂中长久地哭泣着,悼念我那心心珍爱却无缘一见的孩子。直到泪水流干,再没力气。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他吻着我泪湿的面颊。
  于是我向他简单讲述了逃亡的经历,但因为承诺了Nigel,便不得不隐去有关他的部分,只说在Abena和Karim的帮助下一路逃了出来。
  靖平听完,沉默半晌,声音沙哑地开口:“在你昏迷的这几天里,我一直在琢磨你是怎么到达边境的。发现你的值班哨兵告诉我,那天晚上他听到屋外一声响,像是有东西砸在墙上,就端着枪出门,然后看到你俯卧在雪地里。但他怎么也想不出来你这样一个浑身是伤的弱女子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昨天我又去了一趟你被发现的那个关卡木屋。你那晚一路留下的血迹和脚印都还在。我顺着它们,一路走到那座叫神墙的悬崖边。你的脚印从那里就消失了。唯一的解释就是你是从神墙下面爬上来的。但当我站在悬崖边上向下看时,又否定了这种可能。因为那样陡峭的深涧,能见度又差,以你的体力是绝对攀不上来的。但没想到你真地做到了。”
  “因为我这一路都不是一个人。你一直在我心里,给我鼓劲。”我朝他微笑。
  他深深地看着我,坚定的眸子里有隐隐的泪意:“这辈子,我们再不会分开。”
  由于我暂时不能挪动,因此还不能乘飞机回北京,就只能待在佩哥拉的医院里卧床养伤。鄢琪见我已经脱险,就先回了北京上学。玮姨和奶奶现在在我的病房里与靖平轮流看护我。有他们在身边,我心里也温暖踏实。
  今天靖平去和Ryon处理一些工作,奶奶在午睡,留了玮姨在病房里陪我。
  “云深,再喝一口。”玮姨舀了一匙鹿茸丹参汤喂到我嘴边。
  我勉强喝下去,求饶道:“玮姨,再喝我的胃就要撑破了。”
  她依言放了汤碗在床头柜上,再拿餐巾给我擦嘴:“你现在可算是好些了。跟刚找到你那会儿完全是两样。那天晚上警察局打电话到大使馆来说你找到了,我和你奶奶就赶紧坐上直升机跟着靖平一起过去。到了山上的那间小屋子,看见你躺在那儿浑身是血,没有一丝活气。你奶奶当时就晕倒了,我也差点厥过去。只有靖平一句话不说,抱起你跑回飞机上,然后让飞行员用最快的速度往回开。”
  “他无论在什么情形下都是最冷静,不会乱方寸的。”我有些骄傲地微微笑起来。
  玮姨叹了一声:“可在回程的飞机上,他握着你的手全身抖得不成样子。后来到了医院,你做了五个小时的手术。我们就一直等在手术室外面。中途护士出来汇报你的伤情,说你折断的肋骨刺穿了胸膜,引起胸腔里面大出血,有可能救不过来。靖平听了以后,脸色惨白地坐着,一动不动,然后突然站起来,把头狠狠往墙上撞,磕得‘咚咚’直响。我们赶紧拉住他,把他按在椅子上。他就坐在那里闭着眼睛直喘,满脸都是血和泪。”
  我心里一阵抽痛,泪水顺着眼角淌下来:靖平,对不起,害你这样伤心。
  玮姨擦着我脸上的泪:“靖平是我见过的人里自制力最强的一个。当年疏影走的时候,他能把所有的痛都埋在心里,照样地起居应酬。可到了你不知生死的时候,他就像是得了失心疯。他这么沉稳的一个人,却如此失态,吓得我魂都飞了,以为你是真地救不过来了,而靖平看那样子也是要跟着你一起走。你们两个小的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就不活了。”玮姨说着,自己也落下泪来。
  “玮姨,对不起。我让大家这么担心难过。”我握紧了她的手。
  “快别这么说。”玮姨把我的手拉到她怀里:“要不是你以命相换,靖平这孩子早就不在了。你是靖平的救命恩人,也是我们一家人的大恩人。”
  我对她摇头:“玮姨,别这么说。我只想做您的好媳妇和好女儿,做靖平的好妻子,还有您孙子的好母亲。”
  背信(云深)
  “是谁想当妈妈了?说好了我们要生三个的,到时候有人可不许赖。”病房门边站着手拿一束火红玫瑰,笑意吟吟的靖平。
  玮姨从靖平手里拿过花束,四处找花瓶,一面叨叨着:“靖平你再买花,这房间里就堆不下了。”
  我的确是喜欢花,可现在这病房里已经快被靖平送的花塞满。
  靖平笑而不答,从那束花里抽出一支长茎玫瑰放在我手里:“喜欢吗?”
  我微笑着将玫瑰放在鼻下轻嗅,细细“嗯”了一声。
  他的吻随之落下来,隔着花瓣,温存而小心翼翼地吻我的唇。
  我羞于当着玮姨的面这样亲昵,但怎奈胸下贴着固定胶布,动弹不得。好容易等他将头抬起来,我面红耳赤地呢喃出一声:“玮姨在呢。”
  而抬眼一看,屋里哪还有玮姨的影子。
  “今天好些吗?胸下还疼不疼?”他给我掖掖被单,再将我耳旁的一缕散发理好。
  “只有一点点疼了。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北京?”我问。
  “再过一星期就可以了。想家了是不是?稍微耐心点,就快回去了,嗯?”他在我额上一啄。哄孩子一样哄我。我想天堂的幸福也不会比享受他给我的宠爱更甚。
  我用手指轻轻把玩他的袖口:“玮姨说她离家之前特地去广济寺求了佛祖保佑我平安,所以这次回家一定要再去寺里还愿,否则就是对神佛不敬,以后又会有厄运。”
  “那就去,我陪你一起去。”从不信神佛的他答得没有一丝犹豫。
  提到神佛,我突然想起那枚玉观音。伸手一摸颈上,竟是空空。
  “怎么了?”靖平问。
  “我的玉观音呢?”我惊慌起来。经过此番生死征途,它对我更是意义非凡。如果就此丢了,那我该是何等地心痛。
  “谁说是你的?你十二岁时就送了我,早就是我的了。”靖平带着一脸打趣加略略无赖的笑,从自己衣领里拉出一根细绳,上面坠着那枚玉观音:“你做手术的时候,医生就把它交给我,说是你戴在胸前的。这是你从小就送我的信物,我从来就当珍宝一样爱惜。本来以为被人夺去了,现在又和你一起回到我身边,我怎么能不珍惜?”他深邃的眼睛里含着更深的感情。
  我轻触悬在他胸前的玉坠,无暇的翡翠上不知何时有了一道长长的裂纹。我惋惜道:“可惜这块玉上有了裂纹,这应该是在逃亡的路上磕裂的。”
  “这并不是憾事。这条裂纹是你这一路的纪念,我日日戴它在胸前,就会时刻记得你为我经历的生死艰险。更何况这条裂纹里还渗入了你的血,以后可以给我们的孩子看,让他们知道他们的母亲是怎样地勇敢。”
  我细看那条裂缝:深深的颜色,如同一道黑线,那应该是渗进去的血的陈迹。是我的血吗?还是Nigel的?或者是我和他两个人的?
  “关于我的事,你只字不要向靖平提,因为被一个同性所爱会让多数男人觉得恶心。我宁可让他恨我一辈子也不愿惹他厌恶。”这是Nigel临终时对我的嘱托。
  他对靖平用情至深,并不亚于我。那种深情让他可以近十年默默辅助靖平却不言爱,让他甚至为救我这个情敌和靖平的孩子不惜拼上性命。我现在躺在靖平怀里享受他的万般宠爱,而Nigel却独自躺在那深寂冰冷的谷底。
  这样的爱,即便来自同性,它的真挚与高尚也不输于这世上任何其他的感情。这样的爱,只应该被崇敬,没人有权利反感嘲笑它,而至情至真的靖平更加不会。
  Nigel,原谅我要违背对你的承诺。你对靖平的感情,应该得到他的正视和尊敬。
  “靖平,这上面还有另外一个人的血。”我放开玉坠,静静看着他。
  他的剑眉轻轻上扬,略带惊奇:“还有谁?”
  “Nigel。”我轻轻念出这个名字。
  靖平沉默片刻,开口问我:“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是还在英国服刑吗?”
  我轻轻握住他的手,向他娓娓讲述了一个漫长而孤独的爱情故事。这故事开始于十年前秋光朗润木叶斑斓的康桥,终止于茫茫非洲森冷寂寥的深渊。
  他沉默地听着,眸中最初的讶异过后,眼帘便垂了下来,我再看不到他眼中的任何情绪。
  终于,他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我,静静伫立,平时总是笔直挺扩的肩背此刻却似乎有些微微地低垂。
  他一直沉默着,我也不去打搅。
  他在想些什么呢?
  回忆与Nigel的点点滴滴吗?
  会震惊,感慨,悲伤,还是痛惜?
  但无论怎样,他心里会为Nigel保留一个特殊的角落。而这个角落,我永不会去侵占。
  关于Nigel临终时的那个吻我却没有告诉他。一来我答应了Nigel保密,二来我不愿今后靖平在吻我的时候可能会产生古怪的别扭。最后,我仍有些小小的私心,不愿他在吻我的时候会想起别人。
  我的目光越过他头顶,看见窗外的一片蓝天艳阳。微风卷过柔软的窗帘吹来,带着新剪青草的清气和窗外芒果树的暖熟果香。
  夏日正盛,家中的荷塘里,想来必是明翠柔红,迎风而举。
  梦里风荷(云深)- 完结
  从马车精雕细琢的镶金窗框望出去,街道两旁挤满的人群正在向我欢呼致意。
  当年载着我父母灵柩的马车从皇宫经过这里驰向Notre-Dame de Laeken大教堂的皇室陵寝。而今天,我沿着同样的路线,在清脆的马蹄声里驰往同样的教堂。去那里,举行我的婚礼。
  我从马车里向窗外的民众微笑挥手,感谢他们在这个我一生中最特殊的日子里为我的快乐而欢喜。
  马车停在Notre-Dame de Laeken大教堂的石阶起点处。车门被头戴假发的司仪官拉开后,现任比利时国王正站在马车门外,微笑着向我伸出手臂。这是我的堂哥Bernard。他已从他父亲手中接过权杖,成为极受比利时人爱戴的新国王。
  钟楼的百年古钟开始为我敲响,我挽着Bernard的手臂走下马,踏着脚下镶金边的深红地毯,从教堂外的八百米长阶,走向主厅的神坛。
  一个穿着黑色小礼服的胖胖的金发小男孩正双手捧着一只带流苏的天鹅绒方垫,上面放着两枚婚戒,一摇一摆地走在我们前面。这是Bernard和Alexandra的长子- 我的小侄儿Armand。虽然还不满四岁,但面对这样大的场面,他已是不怵。这孩子身上已有些帝王的风范。
  我自己设计了婚服,放弃了皇室传统的宽大裙撑和突显华贵的冗长头纱,采用了简洁的无肩带的上身设计,而裙幅则让它顺着我的腿自然地飘垂到地上,全身没有任何花边和嵌钻,只是素净的一袭月白,轻软雅逸。但礼服薄如蝉翼的面料是用极罕见的产自湘水边的野生天蚕丝织成,是丝绸中的极品。它瑰丽流浮的光采如同脉脉浮动的暗香,随着我的走动从我身上漫开。只此一点已足以让所有其它设计显得失色而多余。
  然而这件礼服的点睛之笔在于我的身后。最外层的宽松裙幅在我身后自腰部以下如燕尾一样地打开,形成两片长长的拖尾。而拖尾的内侧一面是用淡墨手绘的朵朵荷花。我行走时,三三两两的清雅花朵随着我腿步的动作在我身后的拖尾间浮隐浮现。但只要稍有微风掠过,轻若无物的长长拖尾便会应风而起,形成两片轻舞飘曳的蝶翼,而它们上面手绘的千朵墨荷此时就全展开来,在我身后形成一袭漫天的荷舞。
  而今天恰好是一个和风不断的好天气。
  此时的我款款行走在长长的古老石阶上,如同落入尘世又随时会随风飞去的精灵。
  石阶的两侧满满站着来自各国的王公贵戚,首脑政要。我挽着Bernard的手臂从他们惊艳的目光和啧啧低叹中走过。
  Bernard悄声对我说:“Gisèle,你今天的行走会被人当成一个经典,而你的婚礼,会成为一个传奇。”
  我侧目对他微微一笑。是的,我就要嫁给一个中国人,我已经是一个中国人。我要让这属于中国的绝伦美丽,在这群骄傲的西方人面前成为永恒的传奇。
  我的脚步跨入教堂的主厅,清亮的童声随着管风琴的伴奏徐徐响起。烛光花影里,长长红毯另一端的神坛上,站着那个我爱了一生的男人 – 靖平。
  我缓缓朝他走去,走过朝露暮阳里他伴我的成长,走过我痛失父母时他的殷殷抚慰,走过皇宫暗室里我与他的倾吐衷肠,走过我在他与疏影间的苦苦挣扎,走过我在冰溪中失去孩子的痛哭,走过我在雪地里步步带血的爬行。
  而这一切,都始于九年前,我与他在荷塘边对望的第一眼。而此时的我正带了那一日漫天的风荷,向他走去。
  他看着我,含了满眼的感念与激越,赞叹和欢喜。这是他第一次见这件礼服,但我为什么要在裙上绘荷花,他懂。
  他给我一个深切温柔的微笑,向我伸出手。
  蓦地,一切都消失了。我朦胧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黑暗里,而熟睡的靖平就躺在我身边。刚才的梦境只是一年前我们婚礼时的场面。
  从萨莫利亚回来以后,我回音乐学院接着上学,靖平则继续他永远忙不完的工作。到如今,三年的光阴已经匆匆流去。
  当年折断过的小指关节,因为复位不准,因此有些僵硬,导致我弹出的琴音已不如旧时流畅动听。我不愿就此认命,日夜勤练,终于大有好转,但要到完全恢复,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然而我谱写的音乐却被更多的人弹奏传唱。他们说我的音乐,能深入人的心灵。这样的回馈已经足矣。
  我的名字仍时时出现在媒体中,但越来越多的却是和音乐联系在一起,而并非是公主的头衔。现在,我正在为一部描写非洲苦难历史的电影创作音乐。为此,我投入了全部的心灵和感情,期待将我感受到的来自那片土地的美丽,善良,与苦难,通过音乐告诉世人。
  我用父母留给我的遗产雇用了一家有名的勘探机构,请他们在南萨莫利亚的沙漠中探油。经过两年的勘探,在沙漠的中部发现了丰富的石油。我将石油的开采权交给了库图西人,自己分文不取。又将余下的全部遗产分别在南北萨莫利亚建立了几所学校和医院。这是我为自己的祖辈所犯下罪孽的补偿,相信我那安息在天堂的父亲会高兴我这样做。
  因为发明了艾滋病抗体和疫苗,靖平和Ryon获得了当年最具权威的医学奖提名。然而他却拒绝了参选,因为头衔与获奖,他已不再需要。
  由他公司制造的艾滋病抗体和疫苗在全世界范围内独家大量地使用。靖平又亲自成立了专门的医疗组织,对非洲的病患者,进行低价甚至免费的治疗。而Ryon就在非洲负责管理这些组织。他的太太,也就是鄢琪,已经给他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上次他们从非洲回北京探亲,带着一对双胞胎和收养的三个库图西孤儿,就住在我和靖平的家里。孩子们跑进跑出,欢叫笑闹,搞得Franois大喊头晕。而玮姨却羡慕不已,拉了我悄悄说:“云深你看,生上五六个,家里热热闹闹,多好。”
  靖平曾请人费尽艰难终于下至神墙深涧的谷底,但Nigel的遗体却始终没有找到。于是我们将Nigel那件带血的外套封入一支真空的玻璃盒,连同他的牌位一起,放入家中的祠堂,与靖平的各代先祖直亲比邻。我们时时来看望他,今后也会带孩子们来,告诉他们,没有这个人也就没有他们的生命。
  除了慈善捐款活动,我和靖平很少出席派对。我们都很忙,空暇时便四处旅行,寄情山水,直到五个月前我怀孕。
  靖平减少了手里的工作,尽量多花时间在家中陪我养胎。因为先前失去的孩子,我们对这次的怀孕格外小心。他关注我每日的饮食起居,陪我散步做瑜伽,我头晕看不了书,他便一一读给我听。有他在,充满孕吐与眩晕的孕早期变得好过许多。他还和我一起布置孩子的房间,帮我制定产后的恢复计划。当我挺着肚子和他一起在母婴用品商店挑选物品时,我心中的温暖幸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代替。
  昨天医生刚为胎儿作了性别鉴定的B超 – 是一个发育健康的男孩儿。玮姨高兴得掉眼泪,而靖平只是长久地吻我,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
  而现在,我的丈夫,我孩子的父亲,正沉沉地睡在我身边。那枚历经离合生死的玉观音正静静垂在他胸前。
  我的身体动了动,他的手便立刻伸过来在我身上模糊地轻轻拍抚,而他的双眼仍闭合着。自从怀孕以来,我夜里常会睡得不踏实,很多次被梦惊醒或者不安地翻身。每到这时靖平总会抚摸安慰我,后来竟成了习惯,只要我一动,他就算仍在睡梦中也会伸手来摸摸我。
  在静谧的黑夜里,我枕在他臂上,注视着这张我深爱的面孔。
  我想在他唇上偷偷一吻,但又怕吵醒了他。算了,还是乖乖睡吧。
  窗外有隐隐夏虫的鸣声,这是我幼时便听过的。它们在这园子里是不是已经子子孙孙住了很多年?
  我迷糊地合上眼睛。那夏夜月下的虫鸣在我耳中,一声,一声,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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